边凌涵:不过是一场美丽的骗局 | 星期天文学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0-22 21:53:39

安德鲁·怀斯作品

  

所有见证不过是一场美丽的小骗局

█ 边凌涵


  外婆从冷冻柜里出来时,还保持着脸部微斜的姿势。右脸朝上,大概30度倾角,歪嘴略张,唇角有涎水的痕迹,浅浅的,像一条蠕虫的影子。我长时间盯着外婆的歪嘴,想象它的突然波动。这张歪嘴不是临死急剧喘气造成的扭曲,而是主人年轻时贪嘴吞下毒桑葚不幸导致的永久性伤害,并在此刻,成为一道温和然而醒目的定格。外婆是在睡梦中骤然离世的。诸城有句老话,活要活得健,死要死得快。外婆走得干净利落,这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的子女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至少大人们在悲伤之余是这么安慰彼此的。六年前外公脑溢血加肝癌晚期,在床上躺了两年半,姨娘和舅舅倾心倾力端屎端尿陪护左右,早已被锻炼成陪床高手。所以哪怕外婆行动不便生活不能自理,睡上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倒是现在这样的仓促离世,像猝不及防甩了个大巴掌过来,肇事者逃之夭夭,留下我们怅然若失。哀乐低沉飘浮,一个活着的外婆,一个生病的外婆,一个纸片般的外婆,好像万花筒的三棱镜,互相映射照得我脑袋晕乎乎的。我觉得外婆的嘴好像翕动了一下。


  你家老人有福啊,走得无病无灾,你们做小辈的也轻松。这个站在外婆脑后的老头瘦里巴叽,颧骨都快要从皮肤里刺出来了,眼窝凹陷,乱糟糟的头发虬结耷在头皮上,肤色介于灰白之间,隐隐泛青。他扫了眼外婆的脸色,说蛮好,不用化妆。我倒认为他出门前该给自己抹点粉,出来不会吓着街坊。跟这老头相比,我的外婆真是显得既生动又温情。她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还没醒来。三天前,舅舅拎着菜到外婆家吃午饭,按门铃没人应,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外婆房间还拉着窗帘。大惊。一摸身子,已经凉了。舅舅赶紧电话姨娘让送来寿衣。待拿起外婆的胳膊套衣服时,她的身体已部分陷入僵硬。几乎同时,母亲在自家书房,放下手中的画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外婆是因为心脏血管堵塞走的。


  瘦老头在外婆暗红色的中式棉服之外,又套了一件大红色的对襟棉袄,还在她身上盖了厚薄不一的三层被子。外婆生前最怕热了,穿那么多,她非得把手指戳到你脸上不可。但今天不用担心这个。外婆死了。瘦老头一边手上忙活一边嘴巴念个不停,动作机械快速,语调苍白如一潭死水。我陪母亲站在外婆身边。母亲昨晚按俗守夜,没怎么睡,但她把脊背挺得直直的,神情从容稳重,而且化了妆,所以精神看上去还是不错的。突然,母亲伸出手摸了摸外婆的手背,之后仿佛为了进一步确认什么,又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啜泣声终于响起。喉咙一紧,我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从袋子里勉强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夹克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令我感到愤怒和无地自容。我不习惯带纸巾这种东西,即使是像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我也忘了。我垂着头把纸塞给她。碰到她的手,我打了个小小的激灵。她可能感觉到了,因为当我慌慌张张想把手缩回来时,她用力一把抓住了它。


  我10岁才跟母亲住到一起,之前都是外婆带着我。母亲后来解释说,那是因为父亲常年驻扎外地做生意,而她那时事业刚起步,必须全身心工作,需要全国各地飞,甚至出国做活动。可外婆告诉我,母亲是要那些乱七八糟的画,不要我。10岁以前的记忆中母亲淡得差不多只有一个轮廓。别的小孩赖在妈妈怀里撒娇时,我坐在外婆腿上,吃她做的饺子、馒头、花卷、月饼,还有香掉鼻子的德州扒鸡。晚上睡觉,有外婆抱着我,拍我的背,给我唱好听的童谣。“妈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我不在乎。外婆和外公都是山东人,解放后外公作为南下干部离开老家,他们到过南昌、衢州,最后才定居诸城。外婆一辈子也没改掉她那口音浓重的山东普通话。太阳很好的下午,外婆会带我到楼下的小花园,我们一起坐在草坪上,她说得多,我主要负责听。外婆很擅长讲故事,表情动作随着情节发展跌宕起伏。当然,所有话题中,她最爱说的还是关于我的母亲。她跟我说母亲的成长,并且在一次又一次的勾勒中完整细节,以至于她最后说的那个版本跟她第一回说的可能已经有了显著的差别。但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日复一日地温习这些故事,并且在母亲日常缺席的生活中,毫不费力地接受了外婆告诉我的一切。


  按照瘦老头的指示,我们围绕遗体正着转三圈,再反着转三圈。队伍起初走得慢,后来变快了,好像背后有谁催着,赶紧进行下一步。表弟在外婆身下捡了一块花白色的石头,被跟在后头的舅妈一掌拍掉。大概因为疼,他开始哭。在这里,哭声是亡者存在过的价值见证,孩子的眼泪最纯洁,最真心,表弟的哭声勾起大人逐渐消隐的哀伤。人们的脚步重又慢下来。行进到尾声,我看见表弟趁大家不注意,又偷偷把石头拿起来放进了兜里。他看到我在看他,露出狡黠的微笑,并且向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我点点头。旁边一户人家也在吊丧,每个人都穿着孝衣,手里拿了一支白色的百合花。我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万一有不相熟的亲戚朋友过来,一找准能找到。仪式进行到一半,母亲叫我陪她去买骨灰盒。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有一间阴暗的房。我望向窗户外面,阳光刺眼。奇怪晒不到这里面。一排暗淡的玻璃柜台后坐着一个男人,他前面摆放着各种规格和材质的骨灰盒。你们要不要车把东西送上山?男人在我们付了款之后说,双手比了一下,便宜点,八折。不用了,我们自己有车。母亲说。在哪?我轻声问。母亲指了指外头的一辆小三轮。车子脏兮兮的,表面的漆都快掉完了--待会儿它就要驮着外婆生前的衣物用品跟我们一块儿上山。


  通过外婆的反复描述--时间线有时是错乱的,她总是想到哪就讲哪--母亲的过往像七巧板一样在我眼前拼装组合。从来都不听话,上课溜号,考试交白卷,伙同一帮男生做尽了让老师和家长头疼的事(她还是带头的那个)。高三,她坚持要学画,外婆不同意。母亲绝食,后又离家出走。可外婆比她更倔,说不找就不找。高考前三天,外婆在熟睡中被一阵低沉持久的敲门声给吵醒。站在门外的母亲,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乱得像被狗啃过一样。外婆去浴室调好水温,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睡衣,做了一碗热腾腾的咸菜肉丝面放在桌子上。母亲顺从地配合,洗澡、更衣,然后在外婆的注视下把面和汤吃了个精光。整个过程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仿佛一场排练有序的默剧。第二天傍晚,从厂里放工回来的外婆读到了桌子上的一纸留言。母亲就此真正出门远行。一走就是12年。归来时,她身边多了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哇哇乱哭的婴儿。


  母亲的再次叛逆出逃彻底粉碎了外婆的希望。唯一的不同在于,她把我留下了。个中命运的暗示总要经由时间才慢慢显影。很多事情我都是后来才明白过来的。上幼儿园那会儿,一放学我就提着两条小短腿往门口跑。见到外婆我就往她身上爬。我搂着她的脖子,吻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最后是她歪歪的嘴巴。外婆身形娇小,步子轻捷,脸上皱纹不多,头发染得黑黑的,她牵着我的手走在街上经常会被其他人认为是母女。这些美好的时刻都让我觉得特别幸福。只是偶尔也有让我困惑的时候。有时吃着饭,或者在玩的间隙,一抬头看见外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样疯狂的目光,好似要把我的脸给活活吞掉。我一怕就会忘了自己要干什么。除了这个,其他时候外婆都挺亲切。她还喜欢跟我玩一个游戏。她假装是我的母亲,对我说,“去,写作业!”“把盘子给我端过来!”“不准看电视!”“把手洗干净!”而我要做的很简单,只需生气地、大声地、坚定地喊出,“我不!”每次游戏结束,外婆都会用双手揉着我涨红的小脸,笑个不停。我也笑。虽然我并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好笑的。


  有意思的事情很快发生了。那天母亲来看我,外婆不在家,我给她开的门。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说来,帮我拿一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喊出,我不!母亲显然很惊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涂得鲜红的双唇喃喃道,怎么了这孩子,这些都是给你的礼物啊。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从母亲手里接过袋子,把它们放在地上。里面有一只粉色小兔子毛绒玩具,一个橘红色的小书包,一套包装精美的文具,还有几件簇簇新的衣服。母亲蹲下来,神秘兮兮地说,看,还有这个。她从身后拿出几张画。是她最新完成的作品。我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神采飞扬的骄傲。她说好多人喜欢她的画,因为她的画里充满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这些话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因为老实讲,除了画面上那些扭来扭去的线条和奇形怪状的色块,我没看出其他更多的东西。


  这时门口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有人在掏钥匙准备开门。母亲让我赶紧把画拿到房间去。记住,要放到一个外婆找不到的地方。我把所有东西抱进屋。防盗门打开,又合上。塑料袋摩擦。椅子划过地板一串“吱嘎”。两个女人的说话声。我趴在房门上,断断续续,听不清楚。我把门打开一条缝。


  太神奇了,外婆竟然拉着母亲的手!我一直以为外婆讨厌她!母亲背对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外婆在笑。她在对着母亲笑!一口黄牙都从歪嘴里暴出来了。她们就这样像两个亲密的朋友般,手拉手进了房间。


  我踮起脚,尽量不发出声音,走过去,贴住墙,偷偷往里看。


  一只手镯,青白青白的,好像是玉--我没见过,也没听外婆提起过--外婆拉过母亲的手,把手镯放在她手心里。


  这不是你结婚时的嫁妆吗,给我做什么?


  妈有什么,都想给你。


  你不要发神经。


  把我也带去吧。


  什么?


  我去给你照顾乔乔。


  不需要。


  我很快会死的。


  成天不知道在想些啥。


  真的,我死了,你就没有妈了。


  信不信你可以活一百二十岁。


  外婆好像都要哭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也酸不溜丢的。悻悻然缩回脑袋。母亲从房内走出来,我和她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外婆坐在床上,面朝窗户。母亲赶紧抱起我走到门口。


  临走前,母亲弯下腰,扶着我的肩,视线与我平行,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你爸就要回诸城定居工作了,我很快会来接你回家!马上我们就能一家团圆了,告诉妈妈,你开心吗?


  那天母亲走后,外婆在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后来天黑了,我饿得不行,不得不去敲她的门。屋里没开灯,乌漆抹黑的。我不晓得外婆一个人在里面待了那么久做什么。


  外婆被推进焚化室,舅舅问母亲要不要一起进去,母亲摇摇头。有几个朋友过来,我陪陪他们,母亲说,待会儿烧完叫我吧。这些人我以前没有见过,大概四五个,男的女的都有。我看到有个胡里拉茬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母亲。他还用打火机帮她点了火。红色的烟头急遽闪了一闪,母亲的双眉猛地一皱又很快舒展开来,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别的什么。她眯着眼望向半空,整个人沉静得好似她笔下色彩模糊的方块。


  在母亲那里,我听到了故事的另一个版面。优等生,小学连跳两级,语文数学均免试,独立有主见,是同学们公认的“小头头”。从小喜欢美术,却被外婆认为是不务正业,画笔颜料写生板也被裹成一团扔了出去。在走上改变人生的独木桥之前,母亲终于决定要为自己争取一回。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抗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母亲哂然一笑说,我拥有了今天的一切。母亲不厌其烦一遍遍说她获得的成就,我几乎可以一拉不落地复述下来。至于过程,母亲总是避而不谈,有几回我好奇地追问,她摸摸我的头说,提那些做什么,对谁都没好处。


  接我回家那一天,外婆留母亲吃了午饭。这之前我真没想过,我们仨会坐下来,围着同一张桌子吃饭。一大桌子菜。其中我没见过的有:红烧乳鸽,清蒸小黄鱼,大肠炖豆腐,香菜拌毛蛤,白菜粉条丸子汤,麻酱花卷。都是你爱吃的。外婆说。我一脸迷茫。外婆夹起一只油黄发亮的乳鸽--我急吼吼递过碗去--放进母亲碗里。吃啊,怎么不吃,这么多年没尝你妈的手艺,不习惯了?歪嘴说话漏风。听了让人浑身不舒服。我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


  怎么了?母亲问。


  我不理她。我盯着外婆。她没看我。


  乳鸽落到了母亲碗里。外婆的牙齿“嗞嘎”划过毛蛤,光秃秃的壳“啪嗒”掉到一堆尸体中间。呼吸重得像坨烤红的铁。时间前所未有地漫长。我说不清楚,但我真的感到了一种隐约的期待,如烈焰般在心里燃灼。“咔嚓”,乳鸽瘦小的脑袋被咬下。我脖子一凛,心口的火星灰飞烟灭,凉意从头泄到脚。她们在说话。她们在吃菜。她们又笑了。我嘴里始终嚼着第一口饭,饭被口水洇烂了,单调的咀嚼更像是上牙和下牙的机械摩擦。眼前忽然多出一条小黄鱼。一股强烈的腥味直刺脑门。哪来的?血管在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无所谓了。真想把这该死的东西扔在地上。胸口又涨又痛,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插在饭里的筷子像两柱细细的香。母亲来拉我。随她去吧,外婆说。我甩掉粘在胳膊上蜘蛛一样的手。她们才是真母女,让她们亲热去好了,哼,谁在乎呢。我把自己锁进房里,墙边放着母亲给我打包好的箱子,我抬起腿狠狠地踢了过去。


  焚化炉的机器轰隆隆地响,我看看时间,才过去半小时。不知聊到什么话题,母亲看上去兴致不错,唇角提上去,动作也多起来了。母亲身上有一种清醒的优雅,我永远也学不来。从她口中吐出的烟缓缓升上天,似乎就要与从焚化炉里冒出来的青烟融为一体了。


  我和父亲坐在焚化室对面的长廊上。他在刷微信朋友圈,刷得很慢,一条一条往下翻。口袋里手机振动。是钱风的消息,问我在干嘛。今天外婆出殡,我回他。过了好久,他发了一个字,哦。


  我和钱风的事父亲不知道,估计他知道也不会同意的。母亲已明确表示了反对意见。母亲说,凭你这条件,以后怎么样的男孩找不到。他一职校毕业的,现在摩托修配厂当学徒,能有什么前途?我自己什么条件,母亲显然比我更清楚,什么人配得上我,她也完全了解。但我需要怎么样的人,她真的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吗?只有外婆站在我这边。从她第一次知道我和钱风在一起,并且听闻了母亲对此事的态度以后,即愤愤然得不行,她十分同意我的决定,不仅同意,还大力支持、鼓励、撺掇,她还说,如果我谈恋爱的钱不够,可以问她要。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判断。即使外婆这么做的目的不是纯粹为了我,她若执意提供支援,我想我是不会拒绝她的。


  此外,我也为母亲感到遗憾,她那么多现代画后现代画都白画了。


  试图左脚划圆,右脚划方。始终没成功。看样子我并非练武奇才,也没什么天赋异禀。承认自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和所有人都一样的普通人,比接受自己是一个、误落地球的外星人、被错抱的豪门接班人,要难得多,得多。青烟袅袅,外婆正在一寸一寸离开。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虚无。在我意识到不妥之前,这两个字已经跑出了我的嘴巴。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幼稚,小孩子知道啥叫虚无?又低下头,凑近一张刚点开的图片。好像是个被遮住脸的女人。父亲盯了半天,又把女人给缩小了。


  大人以为我们不懂,其实他们也不懂。为了掩饰自己不懂,他们只好说大家都不懂。


  焚化室厚重的铁门被从里向外推开,舅舅探出上半身,问母亲在不在。母亲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用脚捻灭。附近一堆烟屁股。我跟着跑进去。屋子里又闷又热,空气好像略略泛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靠门边的这台机器,传送带刚推出一副完整的人形骨架。比想象的要白,那么纯净,简直不带一点杂质,还冒着蒸腾的热气。脸部只剩下几个洞,剔除血肉之后的真相有种冷冰冰的陌生感。它是外婆,它也可以是任何人。母亲这时又伸出那根触摸过外婆遗体的手指。这个形态的外婆也令她很好奇。缩回手她说,挺烫的。刹那我的十根手指似被传染般燎烧起来。我慌忙把它们塞进口袋,就怕别人能看出异样似的。负责收敛骨灰的工人是个胖子,左脸被青色胎记占去大半,穿着一套蓝色工装服,戴一顶草帽。帽沿一圈都被磨蚀得差不多了,头顶还有一个洞。他的一撮头发就从这个洞里钻出来,就像凭空长出的一丛草。他先挑几根估计能放得下的骨头,用短柄扫帚给扫进畚斗,倒进骨灰盒。长一点的,比如胫骨,他拿铲子敲碎--那些白白的骨头看起来很酥很脆,轻轻碰一下就碎裂开来--盒子里堆起粉末状小山。麻利地挑掉衣服等烧灼残物,最后余下那颗白色的头颅。众目睽睽之下,在铲子悬于顶上之际,头骨忽然自己碎了,好像还发出了“噗”的一声。母亲突然把腰弓成了虾形,双手捂住胃。她的五官扭曲变形,牙齿把下嘴唇都咬青了。快扶你妈出去,舅舅说。走出铁门前,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堆白骨,它们正在急剧消失--胖子用扫帚把它们拢成一堆扫进了骨灰盒。现在传送带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好像那上面从来都没有躺过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舅舅捧着骨灰盒,父亲撑一把黑色大伞陪他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舅舅比之要高出一个头,父亲今天肯定又避免不了要喊手酸。从火化室到火葬场出口,两排点燃的蜡烛在路的两旁忽明忽暗。耳边骤然响起鞭炮声,似天边翻落的惊雷。我拿手闷住耳朵。上一次听到这个,是火红的除夕夜。一阵噼哩啪啦过后,出口就在眼前。舅舅定定神,提脚跨过门槛,从天而降一个小鞭炮正正在他脚边炸开,吓得他差点甩手扔掉骨灰盒。我扭头看,表弟躲在后面捂着嘴巴笑。他才6岁,这不能怪他。此刻谁也无心责骂他,尤其是舅舅,骨灰盒没掉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搬出外婆家,半年没有联系。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可我不明白外婆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来找我。她应该知道母亲给我买了新手机。我把手机带在身边,24小时保持开机状态。课堂上不时掏出来看,几次险些被老师没收。看你的样子,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说,像等待某个秘密小情人的少女。外婆的电话,是我的QQ、微信、电脑开机密码。但我一次也没有拨出去过。


  母亲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但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办到。即使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亲切也不是天然存在的。当我跟她同处一室,我感到的不是姗姗来迟的亲近,而是动荡不安的尴尬。更不用说她想来摸我的脸,碰我的手了。语言位于理解的末端,我们说话,却往往辞不达意。我并不忤逆她的意思,有时甚至主动提出帮忙,比如打扫房间,或者下楼买烟。脑子里有本备忘录随时提醒我做这些事,像是寄人篱下不得不用行动来代为偿还一些什么。母亲依然记得奔波之余给我带回许多价格不菲的礼物。多亏了它们,我在学校的人缘还不错。若有人喜欢,我会把东西送给他们。我在自己房里的时间越待越长。独处让我放松,也让我更加寂寞。最初的客气、新鲜和冲动像山背后渐渐隐没的夕阳,母亲也快没有耐心了,我看得出来。


  一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蓦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眼睛弯弯的,嘴巴歪歪的,她冲我招手,向我走来。过去的半年瞬间被压缩、抽空,整个儿苍白到不值一提。正喜出望外想跑过去,离开前最后那顿饭的画面又在我脑门上打了一拳,令我动弹不得。我被钉在原地,握紧拳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外婆走到我的面前。我生硬地别过头,就像那个时候她不看我一样,不看她。乔乔乖,谁欺负你了?外婆伸手揉我的头发,我以前最喜欢她这样对我了,可我现在气得要死。外婆啊,前段时间生了一场大病,几个月都没下得来床,你看,这病刚好,外婆就来找我们家乔乔了。原来是这样吗?!原来外婆并没有不理我,她只是生病了。哦,我可怜的外婆!我张开双臂扑到外婆怀里,由于委屈和心疼都快要哭了。好乔乔,你不要亲亲外婆吗?她笑眯眯地说。我像从前一样亲吻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然后嘴巴。令我难过的是,外婆变矮了。


  我们一起坐公交,晃晃悠悠地回去。外婆说我今晚可以住她家。我望向窗外,行人都喜上眉梢。外婆握住我的手说,待会儿给你妈打个电话,不要让她担心。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睛,露出小小的黄黄的的牙齿,要说是你自己跑过来的。


  在上山之前,我们路过焚烧池。外婆生前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被装在两个鼓鼓的编织袋里。斯涛叔叔骑着小三轮先到一步,他今天要把这些东西烧掉。斯涛叔叔是姨娘现在的男朋友,一家小超市的老板,平时话不多,看见我们都很热情,甚至有些谦卑,说话时喜欢搓着双手。外婆在世时,他拎东西来看过几回。跟他在一起之后,姨娘变胖了一些,还爱上了跳广场舞。母亲每回看见他也挺客气,但我知道,她并没有真的接受他,如果未来有一天姨娘提出想要他成为家里一员,母亲极有可能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也说不好为什么,可能只是某种感觉。


  今天天气很好,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天空蓝得晃眼。我记得三年前外公出殡,受台风影响,诸城连日滂沱大雨。凤凰山公墓新建不久,山下路还没完全修好,相当泥泞,走路时溅起的黄泥水待裤子干后留下块块黄渍,像数学试卷上刺眼的叉。雨太大,火怎么都燃不起来。最后是由谁在伞下烧着了一件衣服,这个程序就算过了。其他衣物用品囫囵扔进了焚化池。听说公墓附近有人靠死人的祭品和衣物过活。不知道外公的东西有没有帮到他。


  这块公墓,三面环山,正面临湖,阶梯状从上往下延伸。目前仍在不断扩大,旁边又开辟出一块新地,一个个空墓穴翘首以待新主人。外婆的墓隔壁,墓碑前站了一圈人,哭声挺大。过道窄,只可容两个人相向而过,我们要很小心注意不碰到他们。黑白照片上是个孩子,这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或许正是因为死神无处不在,我们才那么用力地鼓吹“及时行乐”。我忍不住朝那个被压成扁平的孩子多看了几眼。这群人的哀泣带有某种感染力,我觉得肋骨下面隐隐作痛。一分神差点撞到前面的人身上。一个戴黑口罩的女人,默默站在人群最外面。我低着头,赶紧走到外婆墓前。


  和外公的墓穴紧挨着,之前空空的黑色花岗石墓碑上现在已经刻上了必要的金色大字。照片里外婆抿着嘴笑,眼睛细细的,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外婆既有近视,又有老花。为什么人可以既近视,又老花呢?这个问题我问过外婆,她说等我老了就知道了。我希望我有这个机会可以亲自了解答案。头发三七开,斜斜地梳向左边,眼角颧骨处几道皱纹似刀刻般清晰可见。奇怪这张照片里外婆的歪嘴并不是那么明显了。这时有人弯下腰,揭开外婆墓碑前的一块石头盖板。是给外婆的遗体穿寿衣的那个瘦精精的老头。看来他的工作涵盖了丧葬一条龙服务。盖板底下有一长方形穴位,大小适中。哎,你们小孩子,赶快轮流下去踩一踩,瘦老头说。表弟很高兴,第一个跳了进去,在里面转着圈,胡乱蹦跶一气。肃穆的场面顿时变得有些滑稽。舅舅低声呵斥,表弟老大不情愿地走出来。接下来是表妹,她都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肩膀一耸一耸,抬脚软塌塌的。我没想到她对外婆的感情这么深。三个孙辈中,只有我是外婆带大的。我拍拍她的肩,试图给她点安慰。眼泪鼻涕一把抹,表妹说,要是外婆的丧礼永远不要结束该有多好啊,这样她就永远不用回去做该死的物理题了,早上出门前姨妈刚把她训了一顿。


  盖上板之后,这方黑漆漆的洞穴将成为外婆永世的家,一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放慢动作。两脚不协调地交替踩踏,好像一组调音失败的琴键。手机振动。钱风又来电话。穴壁上有小泥块掉下来,落到我的鞋面上。我垂着手,大拇指划向通话键。如果他认真听,一定能听到细微的碎步,冰冷的花岗石墓碑,衣物焚烧的化纤味,我们塌了的影子。好了好了,可以出来了,瘦老头说。我自动退到人群最外围。手机显示通话已结束。隔壁开始放爆竹,嘭,嘭,嘭。时空骤烈膨胀又乍然收缩。我再次撞上口罩女人的眼神。她似乎是笑了一笑。我不知道该不该也对她笑一下。她扭过头去不看我了。


  瘦老头向舅舅伸出手,示意他把骨灰盒给他。舅舅听话地交出外婆。入洞,盖板,封穴。这就是和外婆说过再见了,好像前后也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姨妈把一只黑色铁锅推到墓前。母亲拎过一只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捆金票,然后点火烧起一角,扔进铁锅,再把前一晚折好的金元宝、金房子,一沓一沓扔下去。火被压塌了,烟溜溜地冒出来。舅舅不知从哪找来一根树枝,搅了搅这摞黄色纸样的东西,火很开心有了喘气的空间,忽地窜了起来。烧这些做什么?表弟问。这是奶奶在那边可以用的钱,住的大房子,舅舅说。那边是哪边,好玩吗?有变形金刚吗?有可口可乐吗?表弟好奇地往锅边又走近了一步。管好你儿子。舅舅瞪了一眼舅妈说。熊熊燃烧的火同样也吸引了表妹的注意。她现在不哭了,虽然眼睫毛还湿答答的。炉边温度高,相信一会儿工夫就会干的。


  突然,旁边人群中出现了骚动。有个矮个子男人张牙舞爪,控诉我们这边的灰飘到了他的眼睛里。你们不是在放爆竹吗?舅舅说,难讲这灰是哪里来的。做错了还赖账!对方有人喊道。不可理喻,母亲说。她把最后几叠金元宝倒进黑色铁锅,站了起来。可能长时间弯着有点酸,她扭了扭腰。不好说是不是这个看似放松随意的姿态最后激怒了对方,那个矮个子男人提着拳头冲过来。舅舅扔下树枝,弓起背,像一头眼里喷火的公牛。时间在这里乱了套。眼前人影晃动。头晕,我不停后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一头栽下去。不要打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大叫一声。沉浸于打斗的人群似被按下暂停键,大家环顾左右。把自己放稳,我也朝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好像是那个默不作声的女人。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们所有人,慢慢地摘下口罩。仔细看,竟是个男人,嘴巴周围有一圈青茬。他抹了粉,画了眼线,所以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个女人。不等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说话,这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面朝湖从公墓上跳了下去。这时候我开始怀疑,刚才那个声音并不是他发出的,只是因为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我们就很自然地以为是他。谁啊?你们的人吗?在彼此证实这个男人不是哪一方的亲眷朋友后,两方似乎都一下子轻松起来。我看见舅舅扶起矮个子男人,还帮他拿掉了外套上沾到的一根枯黄的草。人们拿手掸去衣服和裤子上的灰,纷纷继续投入到刚才临时中止的出殡或者缅怀仪式中。几乎没有过渡的痕迹,差不多同一时刻,两边响起的哭声一齐震颤了墓碑旁的松树。


  我很想看清那个男人的相貌,可他现在脸朝下趴在台阶上,完全看不到长什么样。如果他能醒过来,我想我是可以跟他说说话的。是的,我挺愿意。


  斯涛叔叔往上打来电话,说外婆的衣物都烧掉了。那把黑伞--父亲觉得还不错,准备带回家--也要烧掉。走到山脚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层台阶原先应该躺着一个人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只有一滩疑似血迹的东西。我不记得这中间有谁来过。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男人,他自己站起来走掉了。这样说来,他摔得并不厉害。我今天第一次松了一口气。


  你看,母亲最后望着外婆长眠的方向说,那些松树好像长高了。


  晚上母亲有一个艺术圈的聚会,别人作东庆祝她最近拿了一个什么奖,地位大概相当于电影中的金鸡、电视中的百花吧。那个奖母亲说过可我忘了,名字太绕口。从公墓下来以后,母亲立马开车出去做了个发型。妆也重新化了一遍。她还特地叫我去她房间帮忙看看穿哪件衣服合适,看样子她对今天这个饭局相当重视。气质好穿什么都好看,我说。母亲显得很开心,红色昵子大衣衬得她整个人神采奕奕。其实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外婆说的。我今天替她告诉她女儿。不管她想不想,她是再没有机会说了。还有那个,我指了指母亲手腕上多出的一只青白色玉镯子,它很特别。


  父亲照例不到半夜12点是不会回家的。母亲出门前在桌上留了几张红票子。我在网上订了一堆外卖,还有一个蛋糕,全部标明“加急送”。我要保证钱风到来之前,食物已经满满当当摆好了。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不行,我不能一个人过。


  钱风到的时候,客厅的落地摆钟刚敲过六点。他两只手插在兜里,耸着肩膀说外面好冷。我在他身后关上了门。他什么东西也没带。先吃饭吧,我说。哎等一下,他拽住我,生日快乐,我的小妞。他的手像爬山虎一样绕过我的脖子,他的嘴印在我的嘴上,冰冰的。看来室外温度确实有点低。他的手也凉,从我的衬衫下摆伸进来,我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等一下,我用力按住他胡乱摸索的手。等……等什么?他的埋进我的脖颈,口齿不清地问。别忘了,你满18岁,我们就可以……你亲口答应过的。他开始解我的衬衫扣子。


  外婆死了,我说。


  我知道,他没抬头。


  外婆今天死了。


  他白了我一眼,继续。


  外婆死了,真的。


  你他妈到底烦不烦,谁他妈家里没死过人啊。钱风被惹恼了,他气乎乎地丢下我,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从裤兜里挖出手机。女人都是一群神经病。他说。我的衬衫开了一半扣子,颤颤巍巍地敞着,露出里面穿的白色吊带。


  我被母亲抱到外婆家的第一晚,半夜醒来嗷嗷大哭。我循着本能,旁边这个热乎乎的身体,在她上面熟悉的位置,我要找到我的食物。外婆眼里有光,亮亮的。她箍紧了我。很奇怪对不对?才几个月的我竟然有记忆。


  钱风想要的就是这些吧。男人与女人搂抱在一起,四肢交缠,身体紧密贴合。从身体内部迸发的欲望引领我们走向混合了极致的痛苦、矛盾、失落和冲突的快乐。我们像两只原始森林里的动物,大张着嘴,吐出腥红的舌头和尖利的牙齿。我们嘶吼着,用肉体作武器去猎取,去吸食;我们又像是寄生在对方身上的蛆,不分昼夜,肆意侵蛀。我看见自己怀孕了,肚子里一个婴儿的躯体浸泡在羊水中,头朝下,小巧精致,四肢健全,她在膨胀,她在笑,她快速生长的头发自动分成三七开,细细的眼睛下面有一张歪歪的嘴。


  今夜,你将亲眼见证我变成女人。你高兴吗?


  我站在钱风背后。他全身心扑在游戏中,杀敌正酣。我不出声,静静地等。衬衫如蝉衣蜕落在我脚边。我打着颤,但并不觉得冷。我的手里握着一块花白色的小石头,分别前表弟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我忘了有没有跟他说谢谢。屏幕上,一局终了。


  “关灯。”


作者:

边凌涵,青年作家,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在读。


责编:玛丽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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