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人 | 尹沽城
前三讲链接：
第一讲。 第二讲。 第三讲。
第四讲：
仔细回顾前两章，第一章讲在上海的尹雪艳；第二章讲在台北的尹雪艳。用的都是大致勾勒的细节和笔触，偶有人物出场，大多泛泛而过。就算论及诸多饮食细节，也都是看不到时间和地点的类似总结性的发言。
白先勇还未让我们走近尹雪艳的生活现场。
那么，第三章就必须给我们近距离观察尹雪艳的机会，否则读者会不买账。
19 “尹雪艳确实不必发愁，尹公馆门前的车马从来也未曾断过。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馆当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馆找到别处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艳公馆一向维持它的气派。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出入的人士，纵然有些是过了时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身份，有他们的派头，因此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的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诰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至于一般新知，尹公馆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起笔承接的第二章的结尾，转而把视角放在了尹雪艳公馆的大门口。门口的奚落与繁华自是能看出这个公馆的引力大小。紧接着，第二句白先勇再次提到了“老朋友”与“新知”的对比。可是，我们知道，之前重点提到的吴经理和宋太太都是老朋友，新知是谁还尚未提及。
尹雪艳不肯降低公馆的排场，让到场者“都觉得自己重要”。这就厉害了。尹雪艳俨然是深谙人心的大师。她知道这群人退居台湾后的心态。昔日也曾只手遮天，搅动风云。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弹丸之地，名势俱散。到底都是吴经理的心，龙困沙滩的无可奈何感。但尹雪艳面对这些人，她聪明地用作废的头衔称呼你，公馆大排场迎你，自是让这些人心里觉得这是台北里的上海百乐门舞厅；这是台北的属于他们的最后的暖床与忆往昔峥嵘岁月的VR 现场。
到了结尾，白先勇又提到了“新知”，但我们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具名具姓的新知。
20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尹雪艳本身。”
这段话的起笔，又承接了上一段。上一段介绍的是吸引人的公馆；这一段紧接着告诉你，公馆只是一个落脚点，重要的是尹雪艳。如果没有尹雪艳，光有尹雪艳的公馆，这帮人决计不会这么纷至沓来的。他们来这儿，寻的是尹雪艳。
20 “尹雪艳是一个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一进到尹公馆，坐在客厅中那些铺满黑丝面椅垫的沙发上，大家都有一种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因此，做会总在尹公馆开标，请生日酒总在尹公馆开席，即使没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个名目，凑到尹公馆成一个牌局。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馆里总是高朋满座。”
在这一段，白先勇接着叙述，尹雪艳的称职和熨帖。白先勇写绝了尹雪艳的迷人与熨帖。在这里，尹雪艳迎客，她总是招呼得“妥妥帖帖”。这个妥妥帖帖就是熨帖。我们接着看这段话，各种会及活动大家都乐意选在尹公馆。这里几乎每天都是高朋满座，几乎每天都有牌局。但就是这么热闹的地方，我们能看到尹雪艳的真情实感吗？看不到。同时这段话还暗含了一些意思。这个意思，我必须留在后面揭晓。总之，第三章的两段话，白先勇是给足了你一种热闹人多的感觉。
21 “尹雪艳本人极少下场，逢到这些日期，她总预先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有时两桌，有时三桌。她对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总配得十分理想，从来没有伤过和气。”
这里透露出两个信息，其一，尹雪艳很少亲自下场。她是仙女，是活雕塑，她需要和人类保持一个相对的距离。不然，她就不是“永远的”，也不是“不老的”。她再怎么周到熨帖，始终不曾走近任何人，打破那个分寸感。第二个信息说的还是她的熨帖周到。你看，她这个心理大师知己知彼，所以做事极尽圆满，“从未伤过和气”的牌友，这可非凡人所能操持的。尹雪艳让我们看不到瑕疵。
我们接着看这段：
21 “尹雪艳本人督导着两个头干脸净的苏州娘姨在旁边招呼着。午点是宁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饭是尹公馆上海名厨的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炝虾。醉蟹——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到了下半夜，两个娘姨便捧上雪白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便是一碗鸡汤银丝面作了夜宵。客人们掷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总上两三千。赢了钱的客人固然值得兴奋，即使输了钱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在尹公馆里吃了玩了，末了还由尹雪艳差人叫好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去。”
白先勇写到了客人们如何享用尹公馆的吃：宁波年糕、湖州粽子、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醉蟹等。我们别忘了，尹雪艳来台北可是带了两个地道的京沪姨娘的。她们做的一手地道好菜。我不禁怀疑，尹雪艳是不是从上海来台北前就已经计划了这一切：她要在台北建公馆，用姨娘的地道好菜留住客人？这个女人的心思缜密到这般程度？似乎也该她八字重煞。因为她很像诸葛亮，鲁迅评之为：多智而近妖。尹雪艳也分明是妖女。
谈过吃后，又说到了他们玩。无外乎是麻将牌九这些。我们注意一句话，“即使输了钱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试想一下，你在什么人面前打牌输钱会觉得心甘情愿？答：亲人啊。你输钱给同学、朋友肯定多少觉得不开心，而输钱给亲人譬如爸妈呢？你会去较劲会去心里别扭吗？尹雪艳能让不沾亲带故的牌友们凑在一起打牌，输了的人居然心甘情愿。我再次得出结论，尹雪艳是妖女。
这段话最后一句提到了回家。末了她差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尹雪艳恐怕提前掌握了滴滴打车技术，可以快速安排好客人的出行。你来时，自带风光。你走时，专车送走。宾至如归，宾归如故。这帮人里肯定有自己私家车的，为什么都是计程车送回？可别忘了，在尹公馆这种地方，好酒定是少不了的。醉酒者，都差计程车送回。尹雪艳可不是那种关了门就不再替你思量考虑的主。她的心思细着呢。
通过吃——玩——送，这三个细节切面的描述，再次强化了尹雪艳的熨帖。
22 “当牌局进展激烈的当儿，尹雪艳便换上轻装、周旋在几个牌桌之间，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轻盈盈地来回巡视着，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战的人们祈祷和祭祀。”
尹雪艳的底色是素白。这不，白先勇在这里再次用了“银白”对她作譬喻。而喻体竟是女祭司。这是一个神差。印证了在白先勇心里，她也像个妖女，或者说仙女。损人，即妖；助人，则仙。
23“阿囡，干爹又快输脱底喽！”
24“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
干爹吴经理再次说话。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为什么白先勇揪着他不放？为强化尹雪艳的迷人形象或熨帖本事吗？他大可以找一些更老的或者地位不那么高的和尹雪艳没那么亲昵的人来啊。这个老头子何以一直是那个在每一个现场说第一句对白的人？回顾前文，整部小说的第一句话是吴经理说的。当我们走近尹雪艳的生活现场，还是吴经理说的第一句话。为什么？留个悬念，后面解答。
25 “还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该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艳第三次说话。她像女祭祀，安慰吴经理。一句没什么毛病的话。
26 “尹雪艳把个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怜恤地安慰着这个命运乖谬的老人。”
说完话还不算，她要用行动表示对干爹的支持和宽慰。黑丝椅垫枕到其背脊。多么周到啊。
接着，就不一一照搬了。那个倒霉的宋太太也出场，打麻将似乎也不顺，输急了就气急败坏大吼大叫的。提醒读者，别忘了宋太太这个人。前面介绍她那彻头彻尾失败而不愿认命的人生。后面，她还是要出场的。
略过宋太太的三段，我们来看第三章的结尾段。
30 “尹雪艳也照例过去，用着充满同情的语调，安抚她们一番。这个时候，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客人们都讨尹雪艳的口采来恢复信心及加强斗志。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的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尹雪艳的话就像神谕一般令人敬畏。白先勇的这句话又在强化尹雪艳的“不老”与“永远”。麻将桌上不顺的人，往往都想通过尹雪艳增强战斗力。这一幕我们很熟悉了。想想行动前的拜关二爷；多年不孕的人上山拜观音；遭遇苦难的人进教堂求宽恕；等等。你看，尹雪艳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又在得到强化。前三章，似乎白先勇就是塑造一个人间活菩萨。包括她看这些牌友用的眼神都是——悲天悯人。天呢，只有观音菩萨才去悲天悯人吧。她不过也是退避台湾的一份子，她不过是百乐门舞厅的头牌，凭什么轮到她对这些往日身份尊贵的人去悲天悯人呢？这个词太恐怖了，把尹雪艳毫不迟疑地推上神坛。
但走上神坛的人，毕竟还活在凡间，要经人事，渡情劫。提前预告，小说的第四章，尹雪艳就要一层层蜕掉仙女裙，走向人间烟火。
我们在前三章里始终没看到尹雪艳的真情实感，到了第四章，几乎到小说的一半了，白先勇终于要出手了。他不能用仙女交账，我们要看到有血有肉的尹雪艳。他使劲憋着藏着到了第四章终于选择了“放”。但也正是因为憋藏了那么久，我们才会对“放”的一幕幕场景感到惊讶甚至理解尹雪艳。
我在前面提到了三个悬而未解的问题：
1 为什么在太太们中独独选了宋太太这个人出来发声？
2 为什么在旧朋友中独独选了吴经理这个老头且多病的人出来发声？而且他还是总是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人，似有报幕之感。
3 为什么极尽可能地去写尹公馆的热闹与高朋满座？
白先勇设计人物都是暗藏乾坤的，绝不是兴之所至随笔胡来。
还有，请大家注意一下，白先勇不会写废笔。他一直在提旧友新知，但是我们始终没看到新知，反而一直在写吴经理、宋太太这些人。是否，会有新知的代表进入故事现场？
我会在接下来的几讲中回答这几个问题。到时候，你会越来越佩服白先勇的才华。
下回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