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女》连载目录：【01】【02】【03】【04】【05】【06】【07】【08】【0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8】【49】【50】【51】【52】【53】
第六章
08
十字路口新开了一家肯德基。这是镇上的第一家肯德基。
娟慧记得，十年前她在盐城车站的时候，附近也开了家肯德基，但去的人并不多，店里总是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像卖奢侈品的名牌店，服务员比顾客多。那时候经济条件没现在好，肯德基也算高档西餐厅，贵得很。
后来在上海，遍地都是肯德基，每条路上都有，跟便利店一样，甚至一条路上街头街尾各一家，比公共厕所还多。好多人干脆把肯德基的厕所当公共厕所用，要上厕所了，就找附近的肯德基，又方便又干净。
路过杭州市区的时候，也差不多，处处都是肯德基。还有别的炸鸡店。油炸的鸡肉，裹着生粉，又香又脆，比红烧、清蒸的好吃！远远地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混着胡椒粉、孜然粉、椒盐粉的味道，勾着人鼻子，不饿的也想吃一块，饿了的更是非要停下吃一顿了。
但在这消费水平很低的乡下小镇开个肯德基，能有多少人会去吃？
娟慧没吃过肯德基，但路过店门口看一眼窗口上贴的宣传单、价格表，就知道不便宜，不划算。
这种连锁的快餐厅，可不比外面街头的平价小饭馆。同样一盘盖浇饭，同样是小饭馆做的，上海的小饭馆卖的价钱和县城的小饭馆卖的价钱差多了，上海卖二十，乡下只卖十块，有个物价差在。
但肯德基的价钱不管在哪儿都一样，鸡翅十块钱一对，到哪儿都这个价钱。大城市的人觉得十块钱一对鸡翅膀，便宜、划算，能常去；小县城的人可不敢随便去，一对鸡翅膀十块钱？抢钱啊！能吃饱？不如附近要份盖浇饭，不如回家自己做。反正娟慧是肯定舍不得买了吃的。不如一块钱买三个馒头。乡下小镇就该是这个物价水平。
这家肯德基开了一个礼拜，娟慧坐小卖铺门口瞧着，数着，每天不过十来个人进去，还都是大人带着孩子，被小孩拖着拽着，甚至哭着闹着，非要进去吃一顿。
有一回，可不就是孩子赖在地上不肯走了，哭得满脸眼泪鼻涕，非要爸妈带进去吃一回？好吃不好吃另说，好歹是个西餐厅，在小镇上也算是高级场所，是身份的象征。再说，炸鸡也是稀罕东西，没几个人吃过的，回头还能跟朋友显摆显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上等人。这个孩子叫爸妈带着去过了，别家孩子有攀比心，也想去吃一回，不然落了人后，叫人笑话。
娟慧怀孕六个月了，她肚子里有过四个孩子，但却是头一回挨到六个月，格外慎重，平日里什么也不做，原来做的家务活也搁下了，生怕累着，伤到孩子，就陪着外婆坐柜台旁边，吃吃喝喝，看看电视，整个人都胖了，臃肿了，满脸福相。
她摸着肚子，软软的，肉肉的，鼓鼓的，像个吹胀的皮球，像从前冬梅的肚子，一样的手感。大着肚子的感觉真好，有个孩子在肚里活着，时不时动一下，伸个懒腰，跟你打个招呼，像一个人自娱自乐，唱双簧。老张经常摸，尤其有胎动的时候，立马跑来摸。不光摸，还总跟肚里孩子说话，亲她的肚子，说：“我的乖乖！小闺女！爸爸等不及要见你啦！再忍几个月！”
闲来没事，娟慧摸着肚子盯着路口的肯德基看，数着来往的人，忽然闻到一股炸鸡的香味。店离得这么远，也能闻到香味？还是肚子又饿了，闻到幻觉了？刚好电视剧插播广告，也是肯德基的广告。香辣鸡翅，原味鸡，真叫人流口水。
老张咳嗽了几声，从外面回来，一手拎着菜，一手捧着一大桶东西，上面印着肯德基的标志。
“买什么东西回来啦？咳嗽还没好？昨晚不是好些了吗？”
“好些啦。没事，你别操心。”
“要不要再炖一碗冰糖雪梨？”
“我回头再炖一碗。你要想吃，也给你来一碗。”
“你都咳这么久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看看医生，安个心。”
“行，我回头就去。”
“我下午去产检，你跟我一道去挂个号。”
“行。”
老张咳嗽一个月了，还不见好。起先是换季时候着凉了，有点感冒。喝了几碗生姜茶，感冒好了，咳嗽还是没停，日夜都咳。他怕传给娟慧，影响肚里孩子，夜里都在柜台后面打地铺。但隔着一扇门，娟慧还是听到老张彻夜的咳嗽声。很严重，就像年初时候她咳嗽那样。
从前娟慧咳嗽的时候，老张给她炖冰糖雪梨很有用，现在老张吃了，却不见效果，还是咳嗽，娟慧让他去医院看看，吃点药，吊个盐水什么的，别总咳嗽，把肺给咳坏。老张嘴上答应了，但一直没去，他是怕去医院的，送别人去看病没问题，让他自己去看病可不行。
这些年，他从没看过医生。感冒发烧什么的，都自己撑着，最多吃点药。就怕去看医生，万一查出什么问题来，岂不是自己吓自己？万一那什么遗传病发起来，出现症状了……反正没得治，与其提心吊胆过剩下日子，那他宁可晚些知道，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多活些日子。
当年五叔本来就活得挺开心的，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每天干完活就出去打纸牌，回来炒两个下酒菜，喝喝酒，抽抽烟，不要太自在。查出病来后，可不就整天卧床不起，唉声叹气了两个月，就走了？从前壮得像头牛，走的时候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你这买的什么？”娟慧指着他捧着的肯德基盒子问。
“给你买的炸鸡。”
“炸鸡？”娟慧忍不住流口水。
“对过不是开了家肯德基吗？问你要不要吃，你说不要，说太贵，不划算。可看你又整天盯着看，知道你想吃。”
“我……”娟慧有点不好意思，“哪就整天盯着看了？”
可她确实想吃，但又嫌贵，舍不得花这冤枉钱。怀着孩子，她见着什么都想吃，闻着香味就饿了，肚子咕咕叫，明明才吃过一个粽子，看人啃鸡腿就想凑上去一块啃。真怕这么吃下去，要把老张给吃穷了。
老张说：“好好好，就算你不想吃，我闺女也想吃啊。可不能饿着咱们闺女，你说是吧？”
老张俯下身子摸娟慧肚子，摸两下，又把耳朵凑上去贴着肚子听，“闺女，你说说看，想不想吃这炸鸡呀？这鸡腿可香了！鸡翅更香！哦？什么？想吃啊？流口水啦？好咧，我这就跟你妈说。”
又跟娟慧笑，“听见没？闺女说她饿了，想吃炸鸡呢！”
娟慧笑了，一说要给肚里孩子加餐，她立刻无异议了，自己省吃俭用可以，但千万不能饿着闺女。接过老张买的一桶炸鸡，拆了包装就往嘴里塞，一把抓住鸡腿啃，一手又去抓那十块钱一对的很不划算的鸡翅。
油炸的就是香，微微的有点辣，很开胃，鸡皮特别酥脆，鸡肉也比家里自己煮的有味道，不知放了什么香料，啃到骨头了也舍不得扔，要把骨头都舔一遍，再扔给一边汪汪汪直叫嚷的阿黄，它也闻到肉香味，嘴馋了。
外婆闻着说：“真香！”她嘿嘿笑，摸摸阿黄的脑袋，“咱们阿黄也沾点福气，吃吃人家洋鬼子的新鲜玩意。”
娟慧递给外婆一根鸡腿，外婆摇头，“你吃，你吃！我没牙，吃不动。你吃！”
娟慧从鸡腿上撕了一小条黏着脆皮的鸡肉给外婆，“这一点点，你嚼不动没事，含在嘴里尝尝滋味也好，真真香得很！比老张上回做的叫花鸡都香。”
外婆接过含在嘴里，轻轻吮着，咂咂嘴，点头，“香！真香！洋鬼子真会折腾！黄头发、绿眼睛，长得不一样，脑子也跟我们一样，真会想！鸡肉还能油炸！这一只鸡得多少油来炸啊？我可舍不得用那么多油！”
娟慧怀着孩子，一心想着吃，“我记得小黄鱼也能油炸，特好吃。”
老张说：“你要想吃，赶明儿我给你做！炸小黄鱼，炸鸡排，炸鸡腿，炸鸡翅。都行。”
“肯德基的这个鸡腿、鸡翅，你也会做这个？”
“这有什么不会的？你还不信我的厨艺啊。”
老张说着咳嗽了两声，后退了两步，生怕咳出来的口水碰到娟慧身上、炸鸡上面，要传给娟慧。
娟慧撕着炸鸡大口嚼，满手油，满嘴油，腮帮子鼓鼓的，舔着鸡骨头，很满足。她从小就吃不饱，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稍微有点吃的就很满足，不挑剔。只有跟着老张的这一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顿顿都是美味佳肴，顿顿都能吃到撑。
但长期的饮食习惯使她胃口很小，吃饱了也吃不下多少。只有最近怀孕，胃口大增，一直不停地吃，好像吞下的食物不是掉进胃里，而是掉进一个无底洞里，好像吃着吃着，连小时候欠下的都一并吃回来了，喂的不光是肚里的孩子，还有小时候的自己，一口一口都是对童年的弥补，缺失的父爱、食物、家的归属感、因为四处搬迁而丢失的安全感，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填不尽的缺陷。
要不是跟着老张，她哪有这样的福气？跟着平常人，谁舍得这么个吃法？偏偏老张有遗传病，总觉得自己迟早要归西天，赚的钱不用白不用，攒着也带不进棺材，所以吃喝方面从来不省着，娟慧也因此能够补偿内心的这份虚空。
吃完整桶炸鸡，娟慧又喝了一碗玉米糊，吃了两根甜玉米，跟老张去镇上医院做产检。
她很紧张，每次去产检，肚里孩子都不太平，叫她去怕了。可不去又不放心，就算有什么不正常的，也能早发现早治疗，更盼着孩子平安，医生能说些好听话，安慰安慰她。
幸好这次一点事都没。她躺在床上，医生指着B超说：“孩子很健康，发育都正常，心跳很有力。”
娟慧这才放心。老张站一旁捂着嘴咳嗽着，心里乐呵，再没有比孩子健康平安更叫他高兴的事。
查完B超，娟慧拉老张去挂号，“你咳嗽这么久了还不见好，还是查查吧，吊个盐水也能好得快些。快别拖了。今天我陪你看医生。这就去。”
老张不想去，可又拦不住娟慧，只好挂了号，又照医生的指示查了血常规，化验结果出来，老张笑嘻嘻问医生：“没什么事吧？开点咳嗽糖浆就好。”
医生看看血常规的化验单，皱眉头，说：“我建议你再查一回血常规。”
老张说：“我不是刚查了吗？化验单子还在你手上呢。”
医生摇头，“这个结果可能有系统错误，你再重查一下，确认一下，以防万一。”
老张看医生很严肃的样子，“这结果有什么问题吗？好端端的干嘛要再查一遍？”
“你不要乱想，没什么问题，只是保险起见，再查一遍。你快去查吧，有结果了再来找我。”
老张不明白医生的意思，看化验单又看不懂，一堆数字，有的后面有箭头，有的没有，有的箭头朝上，有的箭头朝下，不明所以。只好照着医生说的做。
他隐隐觉得不妙，觉得身上发热，心扑腾扑腾跳，但不敢跟娟慧说，怕她担心，笑嘻嘻哄她，“查好了，没什么问题，给我开了点药，不用吊水。咱们回去吧。”
娟慧说：“药呢？先去拿药吧。”
“我看你不是饿了吗？咱先回去吃点东西，我再来拿药。”
“干什么又要一来一回的？多麻烦！先拿药再回去。我陪你去拿药。”
“你挺着大肚子，跑来跑去多麻烦。我自个儿去拿药吧，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过来。”
娟慧摸着肚子点头，“行，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老张赶紧到化验室抽了血，又回来，拉着娟慧就走，“走吧。回家。”
娟慧说：“药呢？”
“在我兜里呢。”
“我看看都开的什么药。跟我上回吃的一样不？”
她不过随口一问。
老张却不知怎么回她了，左躲右闪。
“药呢？给我看看呀。”娟慧奇怪了，不见老张手上有袋子。
老张头一低，“我没拿药。”他从没跟娟慧说过慌。
娟慧不明白了，“你刚刚不是说去拿药了吗？”
“我是去抽血的。”
娟慧听不明白了，“你不是才抽血化验好了，医生都给你开药单了吗？怎么又去抽血了？”
老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她没想过老张会骗她。
“我不骗你了，告诉你吧，我第一次抽血化验结果好像有点问题，医生不直说，只让我再去化验一次。我怕你担心，不敢告诉你，想让你先回去歇歇，可我又不会扯谎……”
“化验结果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娟慧紧张起来，果然每次来医院都没好事。
“医生没说，只让我再查一遍。应该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老张自己也怕得不得了，生怕担心了一辈子的事就这么发生。他五十岁了，算算也是时候了。但他怕娟慧情绪不好，她毕竟怀着孩子，受不得吓。他从前不想结婚成家就为这个，生老病死，一个人担惊受怕就算了，何苦要连累另一个女人陪着他担惊受怕？……但愿是自己想太多。但愿没事才好。
“你怎么不早说呢！”
“怕你担心啊。”
“化验结果呢？”
“等着呢。我看医院人挺多的，怕你累着，要不你先回去歇歇，吃点东西，我一个人在这边等结果。”
“我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怎么放心？我陪你等。”
“好好好，一块等，一块等。你别怕，没事的。”
两人坐在走廊的塑料长椅上，娟慧望着医院里人来人往，想起当年冬梅被砖头砸破脑袋，头破血流，还难产，她也是这么在医院的走廊上等结果。提心吊胆的滋味真不好受，心慌意乱，没个安定。十月了，秋老虎，中午还是有点热，医院开了空调，但人多，还是有点闷，四面八方都是浓浓的药味，熏得脑子疼。娟慧拉着老张的手，手心捂出热汗，后背和额头却冒出冷汗。
老张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娟慧摇头，没心情吃，担心老张化验结果有问题，又点头，怕饿着肚里的孩子。摸摸肚子，“闺女，你再忍一忍，等你爸结果出来了，咱就回家。”
“要不我到门口超市给你买两个包子。”
“我跟你一道去。”
二十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喊老张到诊室，娟慧跟着进去。医生说：“你怎么就进来了？还没轮到你呢。”
娟慧说：“我是他媳妇。”
“哦，家属可以进来。把门带上。”
娟慧关了门，转身跟医生说，“麻烦医生好好看看，我家老张没什么事吧？”
医生看她挺着大肚子，有点不忍心，看看化验结果，跟前一次的一模一样，显然是确诊无误了，想着该怎么平和地跟他们说，“你这个血常规，别的都挺正常的，有出入也都是小出入，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影响的，就一个血小板……”
老张一听到这个词脸就青了，没了血色。他记得当年爸爸和几个叔伯病发住院的时候，医生都说了这个血小板，他们家的遗传病就是血小板的问题。难不成他的血小板也出问题了？他的遗传病出现症状了？他活不长久了？……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忍不住想下去，自己吓自己。
“是不是血小板比较少？”他问。
“你知道啊？”医生很惊讶。
“我……我猜的。”
“少很多吗？”娟慧问。“这什么血小板，少一点点也不妨碍吧？”她还是往好处想。
“我打比方吧。一般人的血小板，都有四五万个单位；少于一万个单位就算少了，不正常了；少于五千个单位就算出毛病了，要看医生；少于一千个单位就有生命危险了，会出现紫癜，各种皮下层出血；而你老公他只有十个单位……”
“五万、一万、五千、一千……十！”娟慧碎碎念着，“那……会怎么样？”
“血小板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
娟慧摇头。
“凝血的。含量低，凝血功能就差。你要是磕磕碰碰，伤口就不容易结疤。”
“那要是不磕磕碰碰就没事吧？平时小心点不就好了。”娟慧松了口气，“老张，你以后切菜小心些，千万不要碰着手指头，可不是闹着玩的。算了，以后切菜我来吧，你别碰刀子了。”
“这样没用的。血小板含量太低，就算不磕磕碰碰，也会自发性出血的，皮下紫癜，脑出血，消化道出血，内脏出血……很危险的。”
娟慧看着医生不说话。她在消化医生说的话。慢吞吞地问出一句：“怎么会这样呢？好端端的，不过是咳嗽两声，感冒还没好……”
“原因多方面，不好说，可能是积劳成疾，也有可能是先天性的……”
“没事。”娟慧打断医生的话，生怕医生越说越严重，自欺欺人说，“咱们不管这个。医生给开点药吧，或者吊盐水。咱们这就吃药，下午就吊盐水，吊个几瓶盐水，没事的。”
医生只一句话就毁掉了她所有希望：“这个病学名叫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目前还没有治疗方式，发病率很稀少，病因也很难查出来，但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医生说了很多，但娟慧再也没听进去。她想到很久之前，刚认识老张的时候，老张说的那些事，关于遗传病，一点一点的，什么满身青斑淤血，什么内出血，什么紫癜，好像都对上了。
之前，她总抱着一个想法，兴许，老张是哄她的，兴许，老张没有遗传到那个病，兴许，老张是他姨妈的孩子，过继给他爹妈养的，兴许，老张可以无病无灾陪她们娘儿俩一生一世。
怎么她才怀孕六个月，孩子刚没了一个，老张这边就出事了，就查出血液问题了，就爆发遗传病了？
她记得有个算命瞎子给老张算命，说他能活到五十五，可他现在才五十啊。怎么会呢？多活五年也好啊。真要像老张之前说的，跟他爸爸、几个叔伯一样，一有症状，两三个月就翘辫子，那她怎么办？她孩子才六个月！到时候她们孤儿寡母，谁来照顾？不，不行，不能。她不相信。她不承认！她不接受！
娟慧眼前一黑，身上一冷，一双手冻得不行，打了个哆嗦，像掉进一口枯井里，然后猛地一线光亮冒出来，几乎刺瞎眼睛，她在刺眼的光芒中随手一抓，抓到眼前的医生。她抓着医生袖口，狠狠瞪着他，像瞪着一个仇人，眼神一点一点涣散。
医生被她看得发毛，想挣脱也挣脱不开，说：“你松手啊！你抓着我干嘛？你要冷静一点，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
娟慧忽然失去理智，“呸”一声，唾沫吐在医生大白褂的领口上，说：“你瞎说！你骗我！我老公身体好得很，没你说的那个病！他血小板再正常不过了，一点都不少，比我还多。他不过是咳嗽两声，怎么就要查血常规了？还诬陷他这个那个有问题。你才有问题！你们医院胡乱开药，胡乱收钱！我要去告你们！”
老张在一边拉着她，抱着她，“娟慧，你别怕，你别吓着医生，我没事，我没事。”
娟慧说：“你不过是有点感冒，咳嗽了两声，当然没事！”
老张咳嗽着，点点头，跟医生使眼色，“医生，我没事，我好的很，对吧？你别吓唬我媳妇，她怀着孩子，吓唬不得。”
医生也不是头一次见这种被重大疾病打击，失去理智的家属了，安慰她，“你冷静一点。你不要太担心，情况不一定那么坏，也许是我误诊了，还有弥补的余地。你要相信科学！现代医学什么疾病治不了？癌症都能治，血液病当然也能治！”
果然，娟慧一听这话就松开手，呆了几秒钟，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给他磕头，“医生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救我们家老张。他是要当爸的人了，我们娘儿俩不能没有他。医生你要救救他，你大发善心……”
她这辈子没有给谁下跪过，没有求过人，但她恳求医生行行好，救一救她男人。
要是老张不在了，别说吃不上炸鸡这么香的东西，以后只怕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又要回到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颠簸日子。她受点苦没关系，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可不能让闺女刚落地就吃这有娘生、没爹疼的苦头。她遭过的罪，不能叫闺女也跟着遭罪一遍。闺女应该比她过得好些。
医生拉起她，“好好，我救他，我救他，你起来。你这样给人看见多不好。快起来。”
老张本来什么都不怕的，这些年早就想开了，看娟慧这样，忽然掉下眼泪，不想死了，不为自己，也要为娟慧和孩子。扶她起来，又跟医生说：“医生你要救我，我还有老婆孩子要照顾，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死了她们怎么办！”
医生说：“我们这是乡镇医院，医疗水平很有限，虽然查了两次都这个结果，但我还是建议你去市人民医院再查一回血常规，说不定是我们医院设备有问题，仪器坏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确诊是这个病，我们这边也没这个治疗经验，市人民医院的医疗设备好，医生水平比我们高，他们肯定有治疗方法，保证能把你治好。”
医生这是让他们转院了，乡镇医院确实方方面面都不如市人民医院，但打包票说人民医院能治好老张，却是空话了。他不过是想，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这夫妻俩在医院闹起来，他可摊不住，不去送他们到人民医院去。
老张觉得有道理，跟娟慧说：“咱们再去市人民医院试试。”
虽然他清楚，十之八九，去查了还是一样的结果，人民医院也没这能力救他的遗传病，但总要给娟慧一点盼头，也给自己一点盼头。死马当活马医吧。
娟慧抓着他的手，哆哆嗦嗦说：“好，去人民医院。”
她想，肯定是医院查错了，医生误诊了。老天爷应该是公道的，她花了三十年时间，才侥幸碰上一个踏实可靠的男人，才找到幸福归宿，才有个温暖的家，才怀上孩子，一个闺女，怎么孩子还没生下来，老张就病倒了呢！不会的！不会的！
她攥紧了老张的手，好像抓着一只风筝，生怕一松手，风筝就飞走了。
老张看她头发都散乱了，神色慌张，像个疯婆子，不由得想，万一自己真出事了，娟慧哪受得了这打击呢？给她理理头发，说：“别怕，别怕，咱们这就去人民医院。”
离开医院时，娟慧在输液大厅的门口看到一对老夫妻。老太太在吊盐水，老头子给她喂粥，旁边的塑料饭盒里有几样配菜，有酱瓜，有油焖茄子，有青菜炒香菇，还有一小盒冬瓜毛豆汤。
娟慧想，等她老成这个样子，病了住院的时候，也要老张这么照顾她吃喝。所以老张一定不能有事。
【未完待续】【菜单栏有连载目录】【喜欢可点赞/打赏稿费/推荐给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