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龙读水

我们是临近中午才到住龙的，先去的双渡洋。

双渡洋是颇有姿色的，很有些明星村的味道，去住龙不去双渡洋，真是岂有此理。我已经来过好几次双渡洋了，同事们或有采访任务在身，钻进农家刨根究底，或去看民居改造成的农家乐，兴致勃勃。我做文字裁缝日久，再不想写“本报讯”，一个人去了水边，脱掉鞋袜，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将双脚浸泡在溪水里。石头纤尘不染，溪水清澈得几近透明，一股凉意自双脚侵入身心，惬意无比。
头一天才下了大雨，水量自是丰沛，溪水澄澈，水流也并不湍急，款款地顺河滩而下，波光鳞鳞，有如昆曲的《牡丹亭·游园惊梦》，是那种叫人心生怜意的舒缓节奏。河并不太宽，对面的绿树里似乎有几栋民舍，青黛的屋顶从浓绿的树隙间跳出来，想要和你说点什么。再向下看去，有几株桐子树花开得热烈，一阵微风吹来，星星点点的花瓣潇潇洒洒地落下来，荡进碧绿的溪水里，在水面形成一道似有似无的花流。
这样坐着，这样看着，脑海里一个句子跳将出来：住龙是因水而生的。至此，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莫名地喜欢住龙，却原来我是喜欢住龙的水。

住龙因水而名，取住溪村和龙星村首字组成，这两个村都与水有关。住溪是该镇母亲河的名字，是钱塘江的源头之一，龙星村与住溪村隔河相望，在水一方，形同兄弟或者恋人。
一位老人告诉我，住溪历史上是一个繁华的商埠，香菇、木耳、桐油等山货在村外的码头上装船，能直达杭州，木材则扎成木排，排工唱着山歌小调，驾驭着顺流而下，不几日就可到杭州的市集出售。那时的住龙人到杭州比到县城还方便。
夏日早晨的薄雾里，船工们赤着上身，用撑杆在岸边一点，小船轻盈地离开码头，顺水缓缓而去，水边是送行女人鲜艳的花衣裳和款款挥动的红丝巾。夕阳里，远航的船归来了，从船上卸下的是成捆的布匹，比锅盖还大的咸鱼鲞，女人们从男人手中接过好看的衣料，孩子们从父亲手中接过新奇的玩意，码头上一片欢声笑语。偶有船工后生满面春风，引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走上岸来，一旁响起一群小媳妇大姑娘叽叽喳喳的议论。
船是河的故事，有了船，河流才是生动的。现在的住溪没有船了，真是让人怅然若失，好在还有水。
住龙的水是灵秀的。
站在水塔村一个叫龙门潭的地方发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正是初夏时节，四周翠绿的青山浓得叫人心醉，那绿仿佛要从树上流下来。脚下清澈的溪水注入到一个深潭中，水量很大，咆哮着，一路急匆匆而来，像是要赴一个早已许诺的邀约，义无反顾，争先恐后。刚下过大雨，按常理，水应该是很浑的，可是我眼前的水却清澈得很，几近透明。瀑布下的潭水作墨绿色，与四周的青山浑然一体。天空分明是阴暗的，风雨欲来的样子，周遭的景色却分外明亮，好像水和树木都能发出光来。小心翼翼地探身下去，在潭边掬起一捧水，明明手中有水，却看不到水，只感觉到手中凉飕飕的。水在潭里回旋流连，然后向一处出口奔涌而去。凝神细望，这水流好像要讲述什么故事，又好像没有，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似乎一个小家碧玉的村姑与你迎面相逢，明媚的眼眸一闪就走远了。

住龙的水是有故事的。
伫立在横跨住溪的桥上，一边是住溪村，一边是龙星村，大半镇的水在此汇聚，颇有些壮观。近年来在下游筑了水坝，一潭的水被凝固住，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碧玉在你的眼前铺陈开来，很是广袤。水边有村妇在浣衣，鲜艳的衣衫在水里飘飘忽忽，健美的身躯随手中的衣衫而动，很有韵律，像唱着一首歌，或者讲着一个动听的故事。桥下的河堤上有几个老者在垂钓，身姿一动不动，脸上有岁月留下的深深皱纹。正在你以为是雕塑时，老者手中钓杆一抖，“泼剌”一声，一尾肥硕的鱼被提到草丛里，银光闪闪。
曾经，我也是个爱垂钓之人，看到老者钓上鱼了，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朝水里扔去，果不其然，一群鱼儿赶紧游了过来，有节斑鱼、鲤鱼、马口鱼、麦穗鱼，品种丰富。
这几年来，由于污染，由于大量的农药使用，由于急功近利的人竭尽毒、炸、电之能事，再加上河流上修建了大大小小的水电站，河水像打摆子的病人，时大时小，时有时无，一般的河流里，水族们几乎要不见踪影了，偶尔有那么几条，大多也是人工放养的，像老女人脸上的厚粉，别扭得紧。而住溪不一样，不但有鱼，而且大多是野生的。盛峰兄告诉我，住溪里不但有较多的野生鱼，还有娃娃鱼呢。娃娃鱼官名大鲵，对水质要求极高，只存在于几个生态保护极好的地区。阿弥陀佛，住溪终于保住了水族们的生存环境，让他们在此繁衍生息，没有赶尽杀绝，真是功德无量了。
鱼是水的故事，有了鱼，水才是活的，诚哉斯言。
住溪的水滋润了住龙的人。走在住龙的每个村庄，你会惊讶于村庄的洁净，尤其让人赞叹的是住溪老街。家家户户门前摆放着鲜花，有兰花、吊兰、海棠、绿萝等，海棠花开正艳，吊兰摇曳多姿，兰花静如处子却又芳香扑鼻，可谓千姿百态。临街门窗板壁被勤劳而爱干净的主妇们擦得黄澄澄的，露出漂亮的木纹，室内纤尘不染，物品归置有序。进得门来，主妇们个个热情好客，说话得体，待人接物颇有分寸，尤其是那眼眸，像住溪水一样清澈灵动。这样的村庄怎能不让你流连忘返？

回来的路上，我听说了民国时住龙最大的山主张雨亭的管山经，什么砍一植三、砍大留小、伐密留疏，什么针阔混植、先去枝桠再伐倒，凡此种种，规矩繁复，而且这样的管山现在还在延用着。也许，正是这样的生态文化才让住龙有了绿水青山。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其实一方人也养育一方水土，如果砍树都像李逵那厮杀人一样，抡起板斧，不论兵民雌雄老少一路砍将下去，什么样的青山绿水也能变成穷山恶水。
衷心祝愿住龙青山常在，绿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