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记我的一个好朋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1-09 00:34:14

          金哲镇是我的好朋友,特别好的那种,当我们还是受精卵的时候就被双方父母指腹为婚了,后来出生后发现我们都是男孩,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们两家很要好,是我妈和他妈先认识的,那时候我姥和他姥是病友,一个病房的,于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患难相遇,革命友谊可以说是相当牢固了,金姨和我妈一样都是师范生,也都一样都打算成为辛勤的园丁培育祖国花朵,不一样的是金姥后来出院了,而我姥没出去。

  

        金哲镇长得比我高,皮肤挺白,戴个眼镜挺像小知识分子的,就是比较文静的那种男生,小时候经常蹲地上看蚂蚁,一看就是一下午,等他姥叫他吃饭他才会挪着步子慢悠悠地回家。那时候我们都住学校家属区,有一个固定的称号,老师家孩子,别人不跟我们玩儿,我们也很少走出学校,童年没那么多蝉鸣,更多的是背不完的单词。有一天下午,我算数学题算得头昏脑胀,金哲镇低着头推门进了我的卧室,我说,咋地了哥们,让人煮了?金哲镇没回话,肩膀很克制地颤抖着,这时候争吵声已经蔓延过来,他突然抬起头,泪光闪闪地说,我妈要下岗了,她没有编制。热浪滚滚袭来,夏天的时光很像金色的蛋黄,美味、诱人但是容易凝固。从那个夏天以后,金哲镇就更加孤独了,他被老师家孩子这个队伍开除了,他也不习惯找学校外的孩子玩儿,于是差一点指腹为婚的我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他的话不多,但是对人很真诚,有一次过生日,他送了我一套《百科全书》,五年级的我激动得差点尿裤子,说实话我们老师家孩子教导有方主要是靠不给零花钱,天知道他哪来的钱,后来我才知道金哲镇是拿他二姑给他买的变形金刚换的,他童年最好的朋友除了我就是那个变形金刚了,是他二姑去韩国打工给他寄回来的,做工精良散发着资本主义的芬芳。后来读初中的时候,金哲镇他爸的厂子终于没顶住时代的洪流,破产了,于是他爸就光荣下岗了,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而且寒冷,布尔哈通河上冰都冻裂了,一道道裂缝布满河面像皲裂的皮肤,青黑色的缝隙有很大吸力,过往者无不堕入其中。金叔整日酗酒,后来和金姨一道去韩国打工了,那年年根底很多人家都失窃了,仓房里冻的年货成为主要盗取目标,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年初三天金姥带着哲振来串门,哲镇整整吃了半盆冻梨,金姥有点挂不住脸了,一辈子要强的老太太,能把辣白菜腌出花的老太太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那盆冻梨很甜,可是那年冬天很酸。

    

        大约是初二的时候哲镇开始展露文学天分。那年我爸妈工作外调,中午不能回来给我做饭,于是我在哲镇家吃了整整一年半的午饭,金姥的饭严格恪守了咸镜道古法,工艺精良,例如金姥的腌辣白菜,会放入大量的秋梨和生姜,所以吃起来十分清爽,切完以后必须是整整齐齐码放在盘中,红汤白盘,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片,铺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再放上一片烤五花肉,一大勺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辣白菜清甜爽口汁水横流,五花肉肥而不腻,大米饭晶莹剔透,三者完美结合,如果你吃过,你一定会热情讴歌金姥。午饭后我就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在金姥家的沙发上躺一会,陪金姥听点圣歌,,是主保佑辣白菜静静着来发酵,是主的旨意让秋梨来丰收,愿主的国度降临,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吃辣白菜。而此时的哲镇开始看书,从最开始的马尔克斯到后来的卡尔维诺,哲镇就是利用午后时间读完的,他所有的零花钱全用来买书了,每天不说话就是阅读,金叔偶尔打来电话,偶尔寄回来衣服。有一天饭后,我实在撑得难受,在沙发上昏睡过去,哲镇读着书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起初上帝并不存在,天上是水,地上也是水,有个远方叫七十二条河流,人们在此相爱。金姥一个激灵坐起来,咋回事,小崽子,吃迷糊了?起初是神创造天地。

    

        高中时候我们哲镇都选了文科,他爱好文学,我是化学不好。我们语文老师很喜欢哲振,经常在课堂上读他的作文,语文老师是个很美的女人,有点高傲,三十多岁未婚,很少对别人笑,唯独对哲镇很关照。那时候放学回家哲振经常诗兴大发,他说,朴银,你看今晚的月光如水,年轻的恋人以爱为舟,此时我听得兽性大发,我说哲振你要是女的我非得娶你不可,哲振笑着说,拉倒吧,你那么能吃我可不嫁你,吃辣白菜不要命那股劲,自世宗大王时代以来你是第一人,说完他把书包往我怀里一塞,张开双手向前奔跑着,我则眼前一黑,他那一包诗集差点没把压死,我大喊,狗崽子,往哪跑,等等你含辛茹苦的老父亲。那段日子确实很快乐,哲镇得到了语文老师的欣赏,我是终于他妈不用学化学了。还有就是金叔在韩国挣了很多钱,金姥过生日的时候他和金姨都回来了,寿宴在一家酒店举办的,排场很大,金姥一激动把助听器喝丢了,浑然不知,只是神情有些恍惚,金姨说,妈,你咋地了,是不血压有点高?金姥很激动地喊着,我没发烧!金叔笑着说没发烧就好,咱们把这些菜全都消灭掉,金姥又大喊着,对,你们就负责给我买药。

     

        高二的时候金哲镇恋爱了,是初恋,喜欢的人是他的前桌李惠子。那天放学回家,哲镇的表情就跟嚼了狗屁一样,骚气逼人,我心里想,得了,这老小子要发春,果不其然,他微笑着看着路灯说,朴银,你知道李惠子么,我说你又范什么病,那不咱班同学么,我咋不知道呢,她爸是政教主任,他说,我们在一起了,我十分惊讶,我说,人李惠子跟朵花是的怎么喜欢上你这坨臭牛粪了,因为啥啊,他并没生气,情绪很好,他说有一天午休,李惠子回头在他桌子上画了一朵花,听了后我差点被炒年糕噎死,我说你们知识分子搁这给我闹呢,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知道么,那时候我在睡觉,听见桌子上沙沙作响,一睁眼看见李惠子的睫毛是打卷的,她画的是那么认真,她的侧脸看起来很美,画完以后发现我在看她,她的脸一下就红了,朴银,你知道么,那朵花看起来很复杂但是纹路清晰,线条感十足,难以诉说,就像那年的布尔哈通河布满裂缝冰面的一样,他的眼睛闪着光陷入了回忆,我心里想,他现在咋这么能逼逼呢,不就是处个对象么。说实话,李惠子很好看,虽然她爸是个恶魔,秃头的李主任。

        

        说起李主任,有一首民歌唱的好,东方红,太阳升,一中出了个李东成,他是人民的大克星。68年生人的李东成祖籍釜山,军旅世家,身材高大,秃顶,远远一看,长得可以说十分骇人听闻,历届一中的学生没有不怕李主任的,只要你犯事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掉层皮,有一次李主任跟学生家长发生冲突,一个鞭腿把学生的老舅从楼梯踹下,以一人之力团灭那个学生全家男丁,虽然秃顶被学生的妈妈挠出三道血痕,政教处五个女老师吓昏过去三个,但那一场恶仗李主任威名远扬,停职三个月依旧不减春风。李惠子就像她爸领养的孩子一样,完全不像一家人,性格十分文静,双眼皮,单马尾,话不多说,唇红齿白,她和金哲镇在一起挺出乎我意料的,因为这种女生挺难搞定的,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来哲镇的书没白看,知识就是力量。从此以后,我们三个就一起回家了,哲镇为了李惠子多拐一段路,而我,朴银,则成为延边州最闪亮的灯泡。

    

        那是高二下学期,刚刚考完期末测验,七月的延吉市温度骤升,顺着海兰江一路走到西市场,在第三个摊位买个鱿鱼包饭,穿胡同过涵洞折回人民公园,我们三个各怀心事,我不知道他俩在想什么,我比较犯愁考试成绩,就算不学化学我的成绩依然不好,夜幕笼罩,我们三个决定启程回家,沿着延大慢腾腾地走着,突然身后的车笛响了一声,划破橘黄色路灯保护的氛围,我们仨急忙让开,这时候车停了,李主任从后车座下车向我们走来,一时间我从脚后跟凉到后脑勺,哲镇瞪大了双眼,喉结很用力地展了一下,我慌不择路甩了一句话,李李李主任,现在国家政策保护自由恋爱,李主任并没看我,说,滚犊子,我说,好的,这时候李惠子同学发扬出我们教师子女的优良传统,低埋头颅,装怂,金哲镇打出生以来应该没有直面过这般凶恶的奇男子,他的手肘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说,叔叔,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当时我都快昏了,李惠子也抬头惊讶地看着他,这电视剧真害人不浅,李主任看了哲镇一眼,伸出手拍拍哲镇的肩膀,说,别耽误学习,还有一年就高考了,说完转身走了,只留下七月的晚风和少年三个。

      

        后来我在大学课堂上第一次完完整整看全了《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之前能体会到男主偷偷进到米兰家里又担心回来人的焦灼心情,也能感受到一群人成天混在一起看小姑娘胸的撩动起来的气氛,但是却第一次被我已分不清是记忆还是我在编造记忆的说法深深击中了,回忆像夏天粘稠的空气,一时间拥挤在脑海里,完全没有了时间线。高中那几年觉得三年都是混不出头的遥遥无期,可是大学那时已经离高中有三四年了,说到现在,好几个三四年可以在语言的叙述中轻易翻滚而出,我也终于成了分不清是不是在编造记忆的人。

   

      哲镇说和李惠子约好都报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这样最坏的结果也不会至于异地相恋,可最后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分的手,也或许是我记错了,或许他们高考前就在李主任看守下分手,但我确定的事情是我们不再像以前那么关注故事的结局了。没人还那么愿意关注一个虚构的故事,我们的真实生活平铺直叙,却足以牵扯大片精力。大学快毕业那阵儿我和哲镇总去夜市的烧烤摊喝酒,夏天的空气总容易让人恍惚,我们酒后聊过很多,大多都是废话,无非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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