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棺材”糙货一个(散文)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4-14 20:55:51

“二棺材”糙货一个(散文)

/潘国尧

紧靠杭州湾南岸的宁绍平原,曾经是东南沿海主要的海盐生产区之一,而且还是优质盐。原因可能是东海涌上来的海水经过杭州湾滩涂的沉积,融入了上游钱塘江水带来的各种酸性矿物质,使得海水的成分发生了改变,其中的盐分也得到了升华。一个无法找到出处的传说,说是明清两代皇宫里专用的食盐都是从宁绍平原和北岸海宁海盐一带进贡的。

过去的海盐生产工艺还是比较复杂的。现在人懒,包括舟山台州一带至今还在大量生产的海盐场,一般都是直接把海水放进盐池,在太阳底下把水分蒸发掉,剩下的就算是海盐了。按老家一些嘴比较臭的家伙说的“死话”:那也叫盐?那把茅坑里的粪水搁太阳底下曝晒,不也能晒出一坨咸盐来?!话虽有点糙,但相比较于先人留下来的晒盐工艺来,那种放水制盐的做法委实没有多少技术含量,那种海盐如果不进一步加工,恐怕比西部产的井盐质地都差。

很荣幸,老衲在读初中的时候曾经跟胞兄(那时他也才20来岁的样子)和叔父一起晒过几次咸盐,其制作过程至今仍历历在目。

其实晒盐最关键的活不在晒时,那已经属于后期制作了。最累也是最精细的活是去海涂里刨盐花。

四十多年前,杭州湾滩涂还很宽广,宽广到一眼望不到边,后来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土地不够养活人了,老家的政府就每年组织农民围涂。那会儿劳动力不值钱,干一天活政府只付2毛钱的补贴,生产队给每个男劳力计10分公分,女劳力计7分,反正干一天也不值块把钱。但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多赚俩钱大伙也乐意。

所以每到冬天,全县的闲散劳力几乎全被各级政府赶到海边的村庄搭棚子铺地铺住下来,然后每天在杭州湾滩涂上掘沙土垒大堤。冬天的潮水基本涌不到滩涂上,尽可以放手施工,十几万人一般个把月就能围垦一个西湖那么大的一块沙地。春汛到来前,这些掘土的民工还要一担又一担地把山宕里用船运来的宕渣挑到大堤外侧加固,另有一些力气大的民工则把从山宕里运来的巨石抛到宕渣的外侧。就这样糊弄成的大堤建成的前两年比较危险,遇到大潮水,管涌溃堤的事故常常发生,一旦溃堤,十几万人一个冬天的辛劳就都白费了。不过没关系,第二年继续再围就是。

就这样,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老家的县政府组织各地的农民生生向杭州湾海滩索要了16万亩的土地,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按照时下卖给开发商的地价,这十六万亩地恐怕已值上千亿人民币了!

但是这样的盐碱地围起来后要成为良田还需要一个过程,一般的做法是要把被海水浸泡了千万年的土地日晒雨淋三年,然后再用农家肥和内河引来的淡水慢慢灌溉改良土壤。

在这三年曝晒期间,广阔的海涂每到夏天就成了一片雪白的世界,太阳越烈,海涂里被蒸发的盐分越多,盐花像冬日的雪花布满了海涂的每一片裸露着的贫瘠的沙土。于是就有海边的农民纷纷去海涂里刨盐花晒盐。

刨盐花是一项既累人又非常讲究的活儿,干这活的苦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得抗热,盐花是在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才旺产的,那就是78两个月,而且必须是在这两个月中每一天最热的时候才能刨到最好的盐花。想象一下地表四五十度的高温下头顶烈日脚踩滚烫沙土地的情景吧,这样的情景下人就是啥活都不干在那站个几分钟都够戗。

二是累人,刨盐花的人必须在最热的时候,使劲地用一种北方人叫锄头我们那叫“刮子”的农具刮地皮上的盐花,因为每天最热的时间也就是中午12点到下午3点这几个小时,人们必须一刻也不停地躬着身子机械地劳动,因为过了下午3点,日头开始西斜后,地表温度慢慢下降,盐花像鬼精灵一般地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三是渴,大量地出汗就要不停地补充水,否则就要中暑。好在围涂时每隔个几里地就有网格状的小河,从堤内运河里引入的淡水经过海涂的浸泡后稍带有点咸味,口渴了就跳到小河里整个水饱,不仅解渴,还能补充身体里失去的盐分,所以再热的天都不会中暑。

四是活精细,盐花看上去好象遍地都是,事实上只有地表薄薄的一层,薄到什么程度呢?大概跟人的皮肤差不多厚,要把这样薄的一层土揭下来,没有一定的技术活和责任性是干不来的。我那时的产量总是很高,但我老要被我叔父骂,叔父骂我的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就一句:二棺材——老家兄弟多的人家老大老二老三等往往用棺材流氓小鬼(音疽)等词汇叫唤,我排行老二,所以就是二棺材,有时候人们也叫我二小疽,或者叫二流”——叔父说,二棺材从小干糙活,长大了也就是糙人一个!

我干糙活的后果是日后产出的盐只能跟代销店里买来的咸盐一样用来腌萝卜白菜等大路货!

而叔父和我大哥几乎是把身子躬到90度,细心地像给大地挠痒痒一样地在刮盐花,他俩干活时几乎听不到刮子刮地皮的声音。二棺材我总也是很卖力地把刮子和盐土的摩擦弄出很大的响声,并且为了省力,总是站直了身子拖长了刮子柄使劲地刨土……几个小时刮下来,叔父和我大哥往往只能刮几十斤,而我能刮百多斤。

回家的路上,我又挑不了那么重的担子,往往是重担他俩挑,我就挑他俩刮来的轻担,所以叔父和我大哥总是一路走,一路不停地恶毒咒骂二棺材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二棺材糙人一个!,这是我至今印象都十分深刻的咒语,非常不幸的是,这个咒语今天居然被飞速发展的社会所全部证实,“二棺材”每逢难事必退缩,总也干不成大事。

只是我至今都感到困惑的是,叔父和大哥既然那么痛恨我的糙土,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担回家呢?他们明知道我是干糙活的料,为什么每次都要把“二棺材”这个糙货带上呢?

我想这是个历史问题,就不深究了,总之,现在每当要把几万甚至几十万垃圾文字通过我的手编辑成几千几万字的时候,我总是有点恐惧,觉得这活真是太可怕了,太累了……但这样的时候我总能想起杭州湾滩涂上刮盐花的情景——还有比那更苦的活么?!这个时候我也就明白,当年叔父为什么要把我带上去刮盐花的真正原因了……

盐花刨回来后,一到家,打开装土的化肥袋一看,哪还有刚才那个白花花的影子,就是简单的一袋沙土,“二棺材”刨的跟叔父他俩刨的盐花根本就没啥区别。每当此时,我总要跟叔父说一句话:瞧,骂我一路,现在还不是一个样?此时叔父就只有摇头叹气的份了。这袋沙土接下来要经历起码56天的酿造阶段,就是把这袋盐土换装到一个麻袋里挂在屋梁上,下面用一只大木盘接着,每天还要往装盐花的麻袋上洒少量的水,这些水顺着麻袋一滴一滴地滴到木桶里,直到有一天麻袋里滴下浑浊的泥水时才把麻袋从梁上解下来。

木盘里的水就是那种真正的卤水了,那会儿每个村都有豆腐作坊,点豆腐的一般都用这种卤水。卤水的颜色是琥珀色的,被一勺一勺地分配到大大小小的各种器皿里,夏日的骄阳下,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摆满了这样的器皿,这就是晒盐。往往早上端出去一盆卤水,傍晚蒸发掉水分后就只剩下半盆真正的盐花了。经过这样的程序晒出来的盐,白得跟雪花一样,细腻得跟米粉差不了多少——现在超市里那种加碘的所谓精盐也很细,但都是用机器轧出来的,而我们那时用卤水晒制的盐就是一层绒花也似的细白结晶。

这样的盐也很贵,一般各家都是储存起来自己吃的,也有急用钱的人家,会出售一点点给盐贩子。每年的深秋,总有几个宁波方向的神秘客人来村里收购这种细盐,那些家伙的重磅自行车像现在的摩托车一样,能装三四袋盐,但得走村串巷不停地讨好住家,有时候好几天才能收购一麻袋。因为,用这种盐腌制的各种咸菜,味道鲜美无比,各家都当宝贝似的,轻易不会卖掉。

叔父是制盐的高手,他那会儿在村里管几个大型农机,比如抽水机、挂桨机等,不用下地干活,所以78月份,他几乎天天要去海涂里刨一担盐土回来,他家的房梁上总是吊着一袋盐土,他家的屋瓦上也总是摆满了坛坛罐罐,一个季节下来,他能晒下上百斤的精盐。深秋的时候,叔父就挑一担盐进山,回来的时候就换成沉沉的一担山货,然后他又挑着山货去海边的渔村换鳗鱼鲞黄鱼鲞,换来了这些好东西,过年前再次进山换钱。这样来回倒腾,竟也能倒腾不少钱。

很可惜,由于长年的辛劳,叔父不到50岁就因病去世了,要不,以他的能折腾,后来混成一个乡镇企业家什么的都有可能。

“二棺材糙货一个”,这是叔父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现在,每当我码字感到累,想偷懒的时候,这句话总会在耳边响起,“二棺材”就仿佛看到了烈日下滩涂上那片白晃晃的盐花,以及汗如雨下的刨盐花的人们,然后耸身一摇,继续糊弄那些不值钱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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