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胡麻饭》|专栏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5-23 18:4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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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麻饭》

我难以忘记自己尚是三尺童子,站在榨坊里,被大人赏一块热热的芝麻饼,第一口咬到时,心里的喜悦。后来我读阮肇刘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两个人在山涧里饥寒交迫,抬眼看到由溪水中流出来的芜菁叶上的胡麻饭。来自森林中的仙女的恩赏,让他们有了继续寻找桃花源的力量。后来道士们都认为,吃胡麻可以得长生,跟五石散一样,是吃成神仙的法门。由巨胜到胡麻饭,芝麻虽微,也包含着满满的宇宙能量。



 舒飞廉

下午六点多钟,落日如金,秋风清凉,我自己穿着运动鞋,一身汗,在田野里跑步。田埂上离离狗尾草,丛丛红蓼,点点飞廉草,错综纵横,好像滋生出一股洪荒的力量,要去将田埂下的庄稼吞没似的。的确,以眼下乡村寥寥无几的老人与孩子,想收拾出从前那般整饬严密、一草不拔的田园,已经不太可能了。大块大块的稻田,稻株变得青黄,稻穗将头垂向排干了水的田地,等待两三周之后,联合收割机隆隆地开过来。棉田的面积变小了,毕竟捡棉花是繁重的农活,如果不是要多攒点棉被,谁会劳神费力种棉花呢?所以九月的田园,收拾出来的空地并不多,几小块豆田,六月黄被连根拔起,捆回家用连枷拍打黄豆。还有一小块,我看出来了,是芝麻地!大概是哪位老头子来忙了一早上,拔起半亩左右的芝麻,沿着田垄,将芝麻秆搭成十来座“小山”,在这些山丘中间,三四十只喜鹊款款闲步,在杂草中寻觅地老虎、蛴螬之类的虫子吃,一个个肥得母鸡似的——人烟渐少的乡村,树更壮,草更深,鸟多而肥,田园显现出丰饶荒野的一面,我其实是蛮喜欢的。


在所有的农作物里,我也很喜欢芝麻。小时候看见春雨如膏,芝麻苗由田地里密密麻麻地长出来,觉得它们个个都是条直听话的好学生。等到芝麻开花节节高,蜜蜂钻进风铃一般的纯白花房中采蜜,我也会悄悄摘下几朵芝麻花,用舌头舐舔它的萼瓣,的确是清甜芬芳,对得起它们名字里的“芝”字。等到繁花层层落,芝麻停止拔节,就像身体猛蹿数年终于停下来的少年郎,青绿的果荚又层累在它的三五尺长的枝干上。九月青衣绿果被秋风吹成黄褐色,芝麻会被一株株连根拔起来,堆成芝麻山由太阳曝晒数日,令果荚悄然张开嘴。黄豆任性,由豆荚里请出来,要又拍又打,簸扬半天,芝麻就容易多了,老头子老太太搬一个箩筐过来,一把把将芝麻秆倒立,“倒芝麻”嘛,乌黑发亮的芝麻粒像细小的瀑布一般,哗啦啦流进筐里——自始至终,都是又乖又听话的芝麻仔。


所以有人将芝麻又叫作“狗虱”,就不奇怪了,固然是因为芝麻粒长得像由狗子身上捉下来的虱子,我们这些玉树临风的乡下少年,不也是要被爷爷奶奶们叫出狗剩、腊狗之类的小名吗?至于将它叫做胡麻,大概是说,它的出身,跟东西汉的“一带一路”有关系?张骞大人出使西域,由大宛回程,马车的百宝囊中,就有芝麻的种子?也有学者考证,说在浙江吴兴的新石器遗址里,出土有芝麻颗粒,到底是汉家子,还是胡儿郎,尚是一桩公案。但对芝麻的另外一个学名“巨胜”,我倒是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就像戴胜鸟的头冠,据说西王母的头饰上,也是有“胜”的,“胜”的样子,其实有一点像四棱的芝麻秆,也像下垂的芝麻花,更像寸余长的四棱、六棱或者八棱的芝麻蒴果。很多很多的“胜”聚在一起,成就了“巨胜”这么一个令陶弘景、李时珍们迷惑的“能指”,其实也是芝麻飘飘仙气的一个来源吧。


芝麻生吃就不错,炒熟了,加入糕点、饴糖,奇香绕舌,会成为婆婆们深藏在坛坛罐罐中的宝藏。但更多的芝麻,终究是要挑去榨油的。男人们在作坊里将芝麻打碎,蒸熟,抟成一尺方圆的饼子,嵌入榨机上,推动油光水滑的木杠,吭唷吭唷,将麻油清泉一般挤榨出来。这也只能是从前,村里青壮年男丁充分,现在连抬棺材的八个男人都凑不齐,估计榨坊也运作不起来,所以孤单的老头子会用“小磨香油”的办法——用小石磨将芝麻磨碎,倒入井水搅拌,将香油分离出来。对,我们将芝麻油叫“香油”,它占领着乡村油品的最高等级,炒菜最香,点灯最亮,腊月里点灶灯,让灶王爷升天做年终的小结,供饴糖让他说好话,点香油灯让他不摸黑。 榨油之后,余下的油饼,去肥田?不……虽然油饼里面,豆饼与芝麻饼都是上等的肥料,但我们私心里,更希望父母能将芝麻饼留下来。我难以忘记自己尚是三尺童子,站在榨坊里,被大人赏一块热热的芝麻饼,第一口咬到时,心里的喜悦。后来我读阮肇刘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两个人在山涧里饥寒交迫,抬眼看到由溪水中流出来的芜菁叶上的胡麻饭。来自森林中的仙女的恩赏,让他们有了继续寻找桃花源的力量。后来道士们都认为,吃胡麻可以得长生,跟五石散一样,是吃成神仙的法门。由巨胜到胡麻饭,芝麻虽微,也包含着满满的宇宙能量。

口腹长生之外,还有芝麻秸秆。乡下人讲“麻秆当轿棍,受不得一抬”,说的是芝麻秆纤细易断,但予孩子们,却是由大自然中长出来的无穷“积木”,只要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子,就可将芝麻秆做成小桌子、小板凳、小床、手枪,心灵手巧,又有耐心的孩子,还可以用一捆芝麻秆造出一座城池。所以每次和母亲一起,将芝麻秆折扎成柴禾把子,心里就觉得特别的可惜,这样的惋惜之情,是扎棉梗、豆梗、麦秸、稻草把子时所没有的。我们玩的一个游戏,叫“闯麻城”,我就想,这个麻城,大概是用芝麻秆子扎出来的城市吧,而“芝麻开门”的故事,多半也是因为,那个神奇山洞的入口,也是由四棱、光滑、轻易的芝麻秆编织出来的。

电影《大话西游》将芝麻开门演绎到极致

我滴着汗,这般胡思乱想,与肥壮的喜鹊们一道,站立在芝麻田里。眼见得暮色四合,晚霞金山一般,堆在舒家塆的树梢上。跑步手环提醒我,今天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呢。继续向前,跑上瀤河堤,说不定,这条由大别山里流出来的清流,也会给我漂来胡麻饭做晚餐?大别山保育数十年,松柏再生,藤蔓交互,在岩壑清溪间,荒野渐渐重现。只有在荒野中,仙女才会建立起她们长生的宫殿,来收留人世的少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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