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月光|王新华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2-30 02:26:17

品读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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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平等是写在同一面旗帜上的。这些年姐自由了,干与不干都没有人问。姐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弯腰捡拾自由的时候,却弄丢了平等。她还要等待下去吗?上海早已拥堵了,北京已经雾霾了。

——《最后的月光》


  

文|王新华

 

对一个爱写两下子的人,标题也是一种资源。有时它就像一个顺手的老物件,找来找去,就是不出来。

最后的月光。这是一个标题。它在我的面前好几年了。这期间,我使用过好多的题目,却没有动过它。不是我不用,是没有用到。就是说,我没有写,写不出来。为此,我埋怨自己还不是写家,还不文学。有人在文字里就能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这个题目不是来自书房,来自诗兴大发。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那个晚上,九十年代末深秋的一个晚上。农户的麦子差不多都种上了,有的已经出苗。地虽是一户一绺的,却看不到啥界限,都是手扶拖拉机和牲口耙好的麦地,平展展的,无边无沿。这个时候,月亮出来了,一人多高,昏黄的光铺在昏黄的土地上。我们一家人正在乌龙港边这样的麦地里拾红薯片子。父母,妻子,小孩都在。红薯片子拾完了,装了一架子车,我拉着回家。不热不冷的天,哪里都是月光。车袢搭上肩膀,我又扶着车把四下里看了一圈。依依不舍。像是一个扯不清的女人,背对着我,越走越远。

农人在月光下面干活,真不算个啥事。不管是哪个晚上。可是,这晚上的月光有一天就忽然印在了我的心里,不可复制。这是我乡村生活的最后一场月光。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个时候,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年了。村庄上的人,出去的也差不多了。我还在家里。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听了好些年,它又在耳边回响——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二十年已经到了。 

我不止一次地写过这样的句子:2000年,在世人欢呼新世纪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我走出那个沉寂的村庄,成了一名外地人。

这是一种表达需要,是为了突出一个时间上的节点。实际上,在这一年前我就出去了。就是这个月光的晚上,我把装着红薯片子的车子拉回家以后。其实,好几年前我就出去过一次,也是在现在的吴江,一个叫庞山湖的村庄。那是正月,在一个老太太家里趴了二十几天。没有活,不能死啃,我跟一个老乡扛着铁锨,拎着袋子出去了,到周围稻田的水渠里乱挖,看有没有泥鳅、黄鳝。还真有。吃不完,就卖。终于没有找到活,只好回家。卖黄鳝的钱也够了路费。到安徽阜阳下了火车,我跟着别人走了两步火车道,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人过来,说我们违反了规定,罚款十元。我给了。现在看,这是有人在想办法跟外地人弄钱。这成了今天的常态。这段经历,几年后连襟跟人说,我那年出去没有找到活,挖黄鳝卖点路费才摸回来。连襟是个文盲,他那话音,我的高中是白上了。回到家,妻子正在本村的姐姐家忙活,大外甥十二岁,二月二剃毛头,有客。看到我妻子一声没吭。晚上跟我睡一个枕头,她说,这二十天咋这么长呢,像几个月了!结婚七八年了,我俩头一回分开。

我回来了,父母、妻子、孩子、一头老牸牛、十几亩地,一样不少。跟现在不一样的是,家里不是少,外面是多。这个多,引诱着庄稼人。一到开春,就有人背着瘪塌塌的包袱下了车,别人一看就是有人打回头了。这人自己也是笑笑,呵呵,没有找到活。

第二天,我就掀掉袄子,和泥搭了一个池子,填了牛粪。街上二月十九逢会前,埋了一池子红薯母子(育苗)。

两年以后,离我们不远的姐夫姐姐也出来了。他们在上海的长兴岛包了橘子园里的活。姐夫还跟人伙买了一条木船和鱼网,抓螃蟹苗和鳗鱼苗。听说,油坊(他们庄)人都找到门子了,混钱的很。那一年夏天姐回来了,看看亲戚和孩子,两个孩子还在家里上学。这一趟,她临时决定,让几个小四轮拉了盖一处房子的红砖,垛在宅盘上,一大片。乡下人知道,钱到手里是留不住的,只能把它变成东西。今年是砖,明年是瓦,后年是木料,再往后是工钱。房子就起来了。四十来岁的姐这一趟回来很有成就感,这说明自己既不穷,又当家。她这回手里也没带钱,是跟人拿的。亲戚邻居也没有谁阻拦。打工不会打一辈子,哪里再好也不是家。兔子跑三坡,跑来跑去归老窝。乡下人驴毛杂姓,各说各的话,在家乡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三年以后我也终于出来了。还有妻子。已经十八年了。和这个农民种地一样长了。跟当年不一样的是,外面不是多,家里是少。一个庄的地都给你种,也是少。钱少。卖力气是肯定的,你不能选择。扫马路也不能种地。

这些年就是鼓励你富起来。资本借助技术拉着每一个人奔跑。不管干哪一行,目的只有一个;挣钱。钱到手里,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一切的崇高都表现为商品,不管是公开和不公开的。往大处说,社会就是GDP。刺激消费,拉动需求是看家的本事。就像过去种庄稼得往地里撒粪。

前年,老家宅子上的杨树卖掉了。从江苏到河南一路上能看到的差不多就是杨树。这东西是外国的,过去不多,因为不结实。但长的快,便于加工,这些年的家具和工地上的模板都是它。我们县号称杨木基地,也便宜了,几百块钱一方。这次平掉,我不想栽它了。那天我换了衣裳,拉着铁锹在沟坎的野蒿里找了一些槐树、桑树、榆树、楝树,栽到了宅子上。今年过年回家,有的锹把粗了,我竹竿上绑个小锯子,仰着脸把一些枝子去一下。明年再回来看,又不一样了。“长成了,卖给谁呢?”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啥时候站在旁边,自言自语。

它们长大了卖给谁?我没劲了。村上的一个老木匠去年死了,他的徒弟,儿子这些年都在外面打工。这些长的很难家材树跟杨树一个价给板材厂,人家也不要。不好加工,太结实了。我家的一个小柜,上面是父亲舍不得扔掉的塑料袋,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是他爷爷手里做的。这就落后了。根据拉动需求、刺激消费的套路,这些年这个柜子至少应该调换十次了,买不起有贷款。现在搬家,头一个活就是把这破家具抬出去扔了。一辈一辈生长的树木,几十年就走到了末路。

今年二月二十三日上午接到一个电话,姐死了。姐还在上海的长兴岛。儿女都在身边。姐是,为着小闺女的婚事。

过去以后,我这个娘家人也没有去问那些具体的过程。人已经没有了。有个女人,年龄跟姐差不多,辈分晚了一些,当年她们一起来到长兴岛,二十多年了。她哭着:婶子啊,咱刚来岛上那年过年,你就花十块钱都过来了,现在咋走了这条路啊……

穷困压不死人,只要心里还有希望。那时的姐是想着,不种那几亩地了,日子会好起来的。现在,儿子成家也十年了,自己都老了,一家人还没有一间房子。过去是钱不够,在攒,现在是更买不起了。闺女的事是孩子不听话,对死神不过是一个诱倒了一下。姐出去后的第三天早上,家里人才在野外找到她,平趟着,睡着了一样,已经死了。虽是春天,那两天中国却在经受最强的寒潮。家人和亲戚都认为她是冻死的。姐死在外头,是她清楚自己住的是人家的房子。就是回到河南那个叫油坊的村庄,也只能死在外头。家里的房子已经倒了,她买下的砖,还在那垛着,长了一层一层的野蒿。一家人一直没能回家住,房子就没有盖。

自由与平等是写在同一面旗帜上的。这些年姐自由了,干与不干都没有人问。姐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弯腰捡拾自由的时候,却弄丢了平等。她还要等待下去吗?上海早已拥堵了,北京已经雾霾了。

姐的骨灰就寄存在岛上,一家人都在这里。活着无法回家,死了也仍然不能。

丧事结束回到吴江。吴江上海就一两个小时的路。这些年我在忙什么?几天前,要是一个电话说:姐,过几天我去看你!姐姐是不是还在等着弟弟呢?

儿子说:爸,我这回看俺大姑夫,咋那么小呢?儿子说的是我姐夫。姐夫我也几年没见了。儿子的话有些古怪,却正是我没地方说的感受。这一回,我也感觉姐夫有点小,是伸不开腰,很卑缩的样子。姐夫早已不在水里自己抓什么了,这些年在给人家干零活,一个农民工。当年在家,姐夫是一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

二月二十三日,是农历正月二十七。月底了,接近晦日,月亮白天打头顶上经过。姐姐虽然死在这个夜晚的野外,她的身上依然没有月光。


END




王新华,河南信阳人,散文常见于《黄河文学》《散文选刊》《天涯》《读者》《散文海外版》《吴江文学》等刊物。


提示:点击王新华作品阅读:


1、我走出那个沉寂的村庄,成了一名外地人

2、张 嘴 货

3、最后的行走

4、赵庄|王新华

5、追赶影子的人

6、村庄转身而去

7、买一张车票,让年回家

8、远处,车来了

9、这个村庄,人的一生表示为三挂鞭炮

10、灵魂指引着自己的身子

11、抓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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