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虾虎鱼 一个人的世界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5-06 04:21:09


《大鱼》


文 沈郁


“我们从自己内部穿行,遇见强盗、鬼魂、巨兽、老者、小伙子、妻子、遗孀、失落的孩子们……但我们总是遇见我们自己。”


那是一个8月的午后,我与K坐在湖畔喝酒。“你知道这水里有什么吗?”我问她。她脸上显露出一贯的漫不经心,喝下一口啤酒,笑着问:“有什么?”下午三点的光线已经失去了正午的热度,懒洋洋地照在湖面上,反射出温和的波光。尽管无法穿透暗绿而污浊的湖水,但仍能看见许多或大或小的鱼在茂密的水草间穿梭。水底的暗影显得色泽深沉,似乎隐藏着危险的意味。一个环卫工人在对岸用长柄网兜打捞湖里的垃圾,不时有鸟从身后的山林里扑棱着翅膀飞起,我把烟头扔进水里,又开了一瓶啤酒。


这个湖颇有些来历,其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明朝某任戍边将领。湖心有座孤零零的亭子,圆柱上刻着将领得胜归来后挥毫写下的对联。我与K坐在连接岸边的石拱桥旁,脚边散放着绿色大玻璃瓶装的啤酒,每瓶的容量是600毫升。我们已经在这儿喝了整个下午,时而激动地聊着什么,时而又骤然陷入沉默,一根接一根抽烟,看着对方把喝空的啤酒瓶扔进湖里。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落湖的画面,假如我们喝醉了,完全有可能不慎落水——最后留下的只不过是“扑通”一声。接着会发生什么?我们会奋力游动吗,或任凭自己被湖水淹没?我们不是小心翼翼的人,这也不是那种清澈见底的湖水。


K正在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上一站是大理,再上一站是西班牙,若追溯得更久远一些,她的人生似乎一直处于不断行进的旅程中。在大理逗留一阵子后,风花雪月开始变得无聊,想起有我这朋友位于附近,她便饶有兴味地突然而来。我不记得当时我们靠什么保持联系,也许仅通过QQ留言或偶尔写写邮件,早年我十分厌恶打电话,平时从不使用手机。在那些每每于凌晨发生的聊天中,我们曾谈论过一些奇怪的话题:如何完美地让自己失踪;或细致地研究日本人鹤见济在《完全手册》中讲解的内容。


假如非要为我与K的友谊下个定义,我认为我们是那种“非现实”的朋友。我们总在谈论一些与现实颇有距离的事情,就像身处不断变窄的世界边缘,在内心的荒漠上艰难地放牧。看着K无所顾忌、大口喝酒的侧脸,我曾不止一次想过的事再次浮上心头——有朝一日,我们用以藏身的边缘将要消失,到那时,我们会去向何处?


距离上次在北京见面,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在长途汽车站门口等待K时,我无从想象她此时的模样。这女人在我的印象中,总是显得风风火火,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驱使,要走遍各地,要经历一切,对于主动或被动的变化,也每每泰然处之。对于她的造访,我内心是欢喜的,但又无法避免地有一丝担忧——不知道她将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震动。车站门口有几个小贩,兜售水果或香烟零食,K风尘仆仆地出现时,我能感到周遭所有的视线都汇集过来,夹杂着好奇、揣测与不怀好意的打量,一双双眼睛,就那样盯着我们看。我们的装束,我们见面拥抱问好的礼节,我们交谈时说的普通话,都与这个边境线上的闭塞城镇格格不入。


“你看起来不太好。”这是K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笑了笑,没有答话。那时候我的失眠症日趋严重,只能靠喝酒来寻求片刻休息。生活总是充满了啤酒味儿,维持着匪夷所思的生活状态——中午起来喝一瓶啤酒,每天抽二十到四十根香烟。有时候一喝就是好几天,基本上没有清醒的时候。记忆的丢失成为常态,经常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K几乎在瞬间就洞察了这一点,并非常自然地融入到这种沉沦的氛围中,我们吃饭时喝,在乌烟瘴气的KTV包房里喝,凌晨时分去烧烤店喝,次日回到旅馆房间仍继续喝。源源不断的话语从彼此口中说出,话题总是围绕着过去而很少涉及未来。家庭的变故,颠沛流离的生活,难以把控的现在和无法捉摸的将来……你能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吗?你是否知道明天要去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经常有一种活够了的感觉,这当然是因为涉世未深。用有限的已知来揣测无限的未知,难免充满莫名的厌倦,觉得一切并没有什么意思。小而破的城市,狭窄的街道,面目模糊的人群......触目皆是无处可逃的生活,尽管尚且青春年少,可是人没有什么选择,大家无一例外投入酒精的怀抱,这与是否习惯上瘾无关。长期酗酒损害了我的记忆,到后来几乎不存在回忆这种东西,倒也不是非要遗忘些什么,只是想不起来了。这种事真蠢,但可以让你摆脱内心的感受。我试图说服自己:我接受,是因为我不在乎。


K没有提起我在给她写的信中倾诉的那些几乎已经要被嚼烂的事,但她知道我在生活中感受到的和试图逃避的方方面面,甚至不用我开口表达。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就像她是藏在镜子里的另一个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注视着我的生活。这感觉很奇怪,却并不使我感到害怕。只有一件事她尚不了解,我在考虑如何开口,那几乎是不可描述的,或只是我众多幻觉中最难以解释的一个。空酒瓶在暗绿的湖面上浮沉,天色渐晚,一股神秘的气息从湖心蔓延出来,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对灯笼般巨大的眼睛,潜伏在水下约一米深处,就那样长久地注视着我,不带感情,没有恶意,不制造恐惧,只是一种观察。“这水下有着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存在,非常巨大,不可解释……”,我突然张开了嘴,话语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小学五年级那次秋游,我经历了这一生最离奇的遭遇。”


那次秋游整个年级去了远郊的公园,在几座低矮的小山之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天然湖泊。山上的庙宇供奉着龙王塑像,据说那些湖泊曾经与大海相连。最大的湖上有湖心亭,我跟几个同学在那儿打扑克,逗留了很久。傍晚时分,老师在对岸召集大家离开,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可是天就要黑了。别人都走了,我不得不也向岸边走去。就在这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也许就是这无意中看向湖面的一眼,将我从正常生活中抽离了出来。离湖心亭不远的水下,一双灯笼般巨大的眼睛与我对视,不带感情,没有恶意,不知道已经在那儿看了多久,只是一种观察......一切仿佛消失了,我不记得怎么回的家,也不记得怎么结束了小学时代,此后又怎么长大。那双眼睛始终在我心里,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那样凝视着我,没有发生交流,没有目的,直接简单,穿透一切。


我问K:“你相信世界上有龙吗?”可我并不知道我看见的究竟是什么。K似乎沉浸在我的讲述中,脸上露出做梦般脱离现实的神情。“也许那只是一种存在,神秘而不可解释,我们没有能力去追根究底。”她接着说,“也许你以后会明白……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但……生活毕竟充满了难解之谜。”我明白她的意思,人不能老想着脱离现实的事情,只要还喘着气一天,我们就得过日子,整天胡思乱想可没法好好过日子。“你玩也玩够了,休息也休息得差不多了,还想就这么一直在这儿待着?”我环顾四周,湖面上的雾气越来越重,最终于夜幕降临时遮蔽了一切。“是啊,还真没什么可留恋的。”喝完最后一瓶啤酒,我们起身离开。


时间就这样消逝,过去的一切最终留在了过去。当我与K昏睡在小旅馆房间里,宿醉的气息充满了整个空间。从我们的呼吸中吐出啤酒过度发酵后带有苦涩的味道,倒在相邻两张床上的两个人长时间一动不动,状如昏迷。墙上的石英钟持续不断地发出枯燥乏味的声响,“咔嚓...咔嚓...咔嚓...”微弱到几不可闻,顽固得如同咒语。我们一直沉睡在那个房间里,有那么几次,我好像醒了过来,窗帘外人影幢幢,来了又去。世界有时很嘈杂,有时又归于沉寂。K也醒了,她起身点了根烟,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话。


“我还没有见到你说的那种机会,有时候我不再想到改变,这地方老是不停的下雨。”“我总看那几本书……情势已经无法控制,我什么都不相信了,每个人都会在许多庸常的问题上束手无策……各种反抗仅仅流于形式,如果可能拿出书里写的那种在战场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如果可能拿出把自己吊在树上的决心……”“今天早上,我又一次从楼顶向下面扔瓶子。”“每周都有两天,我什么东西都没法写,随处都能碰到敌人,有一些东西开始要散架了,许多人已经消失,我正在走向这个行列……”


我觉得很累,想再睡一会儿,心里却有另一种七上八下的感觉,使我睡不安稳。我知道我是在害怕——也许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老去。但仿佛有另一个我正在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早已清醒地意识到时间终将过去。


我真想念人生中各种美好的东西。在后来的岁月中,我有时会想起那个下午,我跟K坐在湖边一瓶接一瓶喝酒,我们的状态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消极。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其中甚至没有现在。当时间流逝的时候,我们既身在其中,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在场。这是一个悖论,生活会放大一些东西,也会隐藏一些事物,人总是愿意看自己想看到的,而对不想看到的闭上眼睛。所以并不存在真实——但我是否真的接受了这一点?我不知道。一些人将终生对一切保持怀疑,他们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既不随波逐流,也不摇摆不定。他们生命的不同维度是平行的,在开始的时候就迎来了结束。


就这么活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有时我想迫使自己作出某些选择,以便当大家都迎来属于他们的结果时,我也能有个差不多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我摆脱恐惧。我只是坐在沙发上,调整好姿势,让头慢慢向后靠去。在这个缓慢下坠的过程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见了,房间变得空荡荡的,像一个透明的盒子漂浮在时间里。接着,房间也消失了。


仿佛沉入很深的水底,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卸下了沉重的担子,或只是暂时离开肉身。耳边传来轻微的水声,一个庞然大物缓缓靠近。它小心翼翼,将前进时的水流运动减至最低。不知道什么时候,水底恢复了平静,世界被巨大的寂静笼罩,甚至听不见我心跳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四周是完完全全的一片黑暗,那双多年前曾在水下与我对视过的眼睛,此时与我距离不到一米。那目光穿越时空,洞穿了我的灵魂。我知道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无论我离家多远,又将自己藏身于何处,它始终注视着我,沉默,平静,不带探究,没有感情。后来,它转了个身,向远处游去。直到这时我才看见,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鱼而已,半边尾巴还有些残缺,使得它游动时只能倾斜着身子。事实证明,多年来我赋予它的虚幻的光环——在臆想中不断让它膨胀得更大——只是企图证明它的非现实性,好像只要这样做了,我就能顺利地欺骗自己,取消生活中确凿存在的形象,成为某种遥远的传奇。


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出现,我再也不会看到它的双眼——在水下,在池边,在海里,在游泳池游泳的时候,在西湖泛舟的时候,在草地上躺着望向天空的时候,在怀疑某些事的时候……一种巨大的空虚侵占了我的身体,我久久地闭著眼睛,告诉自己:你得习惯这种感觉。你得习惯去生活,上班,下班,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见到更多的人,认识更多的人,忘掉心底的幻觉,无论它是真的或假的。保持清醒。——保持清醒最容易不过了。你只需不喝酒,努力工作,参加聚会……并愿意改变你他妈的一生。




《米奇的边境,以及我的虾虎鱼》


 文 卡生


某天早晨起来,看到米奇的微信。

 

她说她梦到了我在她的老家,冒着暴雨和她去一个顶楼的烧烤摊吃烤韭菜、烤小瓜。楼的隔壁是一座医院,里面有人工湖,是绿色的。

 

如今作为一名逗比的中年人,我觉得米奇可能是饿了,饿的回忆起了一些什么。但她说的这个场景并非是子虚乌有。我确实去过那个边陲小镇看过米奇,也确实和她在烧烤摊上把酒言欢,吃喝到深夜,以至于我们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都已经不再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变成了无数片段,跟照片一样,夹存在记忆深处。偶尔拿出来翻阅,甚至有了一种不可思议奇妙的色彩。

 

去看望米奇之前,我抗着25公斤的装逼大包去了大理。那时候也奇怪,一言不合就是说走就走的旅行,不管不顾要去哪里,到了车站有哪里的车就往哪里走,那是我性格深处有过的决绝,从来不与生活示弱,那些快乐的人,我打心眼里觉得全是傻逼。所有的浪漫可能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我给大理村子里的一个老农很多钱,,他害怕了,说姑娘,别有什么想不开,人生还长着呢。也许在他内心里,我可能是一个来大理寻死的人,他大概在内心里评估,我要一头扎进湖里,他会用什么办法来救我。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只是单纯的想看看风景,吹吹风,仅此而已。

 

米奇那时候是个被困在边境上的人,在父亲管辖范围内的加油站做文职工作,没有出路,不想结婚,和那个城市有着互相诋毁的情绪。所以她玩世不恭,朋克精神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发酵出来的产物。

 

我们深夜常常聊起生活的困境。无例外,她和我一样强烈的需求改变,并对周遭的人与事物充满了先天的敌意。这在我诸多交付了心灵的友谊中,是一场特别的情感。我去看望她,不仅是看望,是想站在她的角度去面对那种困境,也许这能让我开心一点,因为在我自己的日常立场,我是悲观的。

 

她去车站接我。我跟在她的身后,说今晚不醉不归。当时当下,我很快乐。因为我们纵情于醉酒这种期待,是非常纯粹的。她带我穿过那个城市,说是城市,其实就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县城,天气炎热,路上鲜少有人和车,路边开着的店里,是跳楼价大甩卖的大喇叭广告词,这多少让这个稀少人烟的县城沾染了点热闹的气氛。

 

米奇当年应该算是一个网红,她的博客粉丝量巨大,都是遥远的别的城市的人,爱着她那些尖锐的文章,并且把她所呆的边境小城当成了马尔克斯笔下的魔幻城市,类似泛着无所事事却退了色的老照片收藏。但我知道米奇的不快乐并不魔幻,甚至是一种非常强烈却虚空的内容。她带我去吃本地小吃,把冰棍放在凉水里成了饮料,吃边境上有特点的萨皮米线,又酸又苦又辣,带我去吃她日常里吃的所有东西,留恋过的所有醉酒场所。

 

那天的烧烤摊十分诡异,没有一个人。或者是我们去的时间点不对,下午,抗着行李的两人就已经撒开了喝酒。期间我们大概谈论了身边的很多人事,爱的不爱的,憎恨的以及厌恶的,互相推荐最近在听的音乐和看的小说。人生无非如此,那种高亢的谈论与己相关但又全然没有任何关系的对话,在生命中并不多见,更何况我们是如此的厌倦生活。

 

时光被打碎,被揉烂,已经不再作为计量时间的标尺存在着。我们说着胡话去唱K,,扔瓶子进湖,对着陌生人竖中指,这些时光变幻无穷,或许同时发生,又或者发生在几天里的事情,被我的记忆整合成了一个片段。我从没有清醒的看过这个县城,我从踏入它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醉倒了。

 

多年之后,米奇给我写过一封信,说的是那个湖里的故事。她说她从小就能看到湖里一只硕大的眼睛,她相信这种人生暗示,是她穷极一生唯一的恐惧和希望。而当时我们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抒情性的判断。我们只是开了一瓶又一瓶酒,然后醉倒在小城市的旅馆里。

 

米奇和我的故事,并没有在这个时刻就此中断,不是各自生活,而是有了更加密切的联系。而这样的联系,我时常说是虾虎鱼与抢虾的关系。看似两个独立的人,但却成为了彼此精神里唯一的支柱。

 

米奇后来来了北京,又辗转到上海。曾经和我朝夕相处又远离了我。而她在日常生活里有了更坚韧的内心和对抗世界合理的手段。以及我们再次相见时,都成为了戒酒的逗比中年人。但我知道,米奇不快乐。或者,如果说是快乐,因为我们今生相遇。

 

说好一起打麻将,在老来一起进了疗养院。

 

可是,米奇老输,她现在平和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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