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算命与时间旅行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8-31 03:4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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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还没有展开之前,你已看见了他全部的未来。

那时,这一屋子的人的口头禅是:“我也曾是个像清晨玫瑰瓣上,透明露珠那样的人儿啊。”

【地下K书中心】

这是一间挖在地下室的K书中心。之所以说“挖在”,是因沿着它那铺着破烂塑胶垫、晃着熏黑灯管的两段阶梯,便能走进“另有洞天”,似乎是依据消失点绘图法则绘成的几何线条延展而去的,一小格一小格L形发出伞蕈状黄光的“个人K书区”,总会让人有一种“啊,这是偷凿在地底,作为核爆后仍能供水供电解决数百人饮食排泄问题的大型防空洞吧”这样类似于闯入蚁穴或矿坑的畏敬叹息。

它的上头,是那条破烂垃圾塞爆每间小铺,塑胶雨蓬四处违建的街面。布满小铁钉的木架、扔在防火巷的“鱿鱼羹”灯箱壳,挂缠着的电线,或是些面容说不出的暗沉模糊的老人,在屋顶、断墙、二楼木板封死窗台、骑楼前水沟铁盖孔边、掉链的烂脚踏车头的网篮,放上一盆盆(或截断的保特瓶下半)乱糟糟的盆栽,那些黄金藤或变叶木的叶沿焦枯蜷曲。似乎每一细节皆被耐烦地用钢笔描上,找不到破绽的紊乱。

下面这个K书中心,这个防空壕,这个地底工事,给你造成挤压、膨胀、扭曲、错置的空间感,好像是用那种喷上强力胶的黄鼻涕黏物,用吹管伸进极小的、茎管极细的、那层层废车辆堆栈的下方,吹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泡泡。



当然等你眼睛适应了这地底的光度和那空间的延展,你就可以从小区块搜寻判读之细节。

你会发现它竟像那些大船舱底水兵们的铺位,每一L型小格里被它的租用者用那些参考书、模拟考题、三千个必背英文单字簿,或保温杯、三合一冲泡式咖啡罐、扭皱金属皮的牙膏和岔毛牙刷的漱口杯,甚至他们晾在风口的臭袜子、抽取式卫生纸……(这些是桌位上的)脚下的篮球、吉他、哑铃、纸拖鞋、威士忌酒瓶……更隐密一点,更进入时光翻找,你还会诧异找到有着黑色镶金顶尖七彩艺术刀鞘的武士刀、装在小冰桶里的麻醉针剂、奇怪的不该在此出现的折叠婴儿车,或是女孩们装在化妆箱里的整组吊带袜、薄纱情趣睡衣……

有些老家伙会倚老卖老地跟那些只会埋头在自己笔记本电脑打怪的高中生,说些他们当初来到这地底K书中心发生的故事,尽管总是一些断裂的画面。像电影里的曝闪蒙太奇。他们在十二指肠般的巷弄里没魂乱跑,之前那些镇暴警察竟真的拿伸缩钢棍或小圆盾往他们的肩胛、手臂,或头上狠砸,有些女孩的头被打得鲜血直流。他们喘着气、脸上残留着催泪瓦斯的薄雾和自己的眼泪鼻涕,头发结着血污跑进这地底……

【被时空欺骗】

可是如果我们反过来说这些信不太重要吧,这同样会引起你的疑心,你会想为什么我们要忙着递送这些不重要的信。为什么我们说的和做的互相矛盾。为什么我们要通过这种做法不仅欺骗你这个收信人,而且也欺骗让我们送信的人,因为人家把信交给我们去投递,决不会是让我们在收信人面前说些贬低来信的话吧。……这些信的价值本身就不断在变。它们引起人们各种各样的考虑,而这些考虑是没有穷尽的,什么时候抓住哪一种想法不再往下想纯粹是偶然的……(卡夫卡《城堡‧奥尔加的计划》)


所以总是被骗,然后像是那个欺骗(或被骗的情感)本身,超出了个体智力所能理解的惊吓、奇诡、瑰丽,他们把那个“骗”星空画了——,不,是哈雷望远镜画了——在一个极大尺度的纯净黑暗、冰冷、漂泊、无声、那些宇宙灰尘、星云、漩涡,像破筛子哗哗漏下的光沙,对了还有黑洞,视界屏蔽让内部任何光线无法逃逸的超级质量,我们是在说诺兰的《星际穿越》吗?

如果被卷进那扁平、除二次元被编码讯息,或“重力”、线性时间被取消的“薛西弗斯永恒之瞬”,不可能有任何肉体(或包围在他外面的宇宙飞船金属壳机器仪器)能不被挤爆、压扁成一张纸,进入到那将古往今来所有时间全浓缩挤压的“无限”之境,还能完好脱离,将携带的庞大讯息段(你看到的?但眼球不是早已爆了?)带出来分享。



那些夭寿准能预测你父亲阳寿到民国几年几月(“他会死于中枢神经、脑血管病变”),或你瞒着所有人在外头有个情妇(“千万不要和她有孩子,有的话必是残疾!或是智能障碍!”)的算命师,你怀疑他们养小鬼,但其实他们就只是盯着那张薄纸上的你的紫微命盘,本命飞星四化,冲入像齿轮旋转的大运,那些扁平的符号。解读、翻译、从庞大数列中谛听那其中几组小钢珠不同角度碰撞的颤音。

你的孩子在他逐渐老去的这段旅程,你待在那观景窗(或窥视孔)后面,像个悲伤的外星人蹲在它小小的飞碟里,总在他上方盘桓。在他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还没有展开之前,你已看见了他全部的未来。他孤独掩面而哭的时候;他被遗弃的时候;他额头泛出青白冷光而决定做一件越过边线、从此让他成为地狱之人(你趴着那小圆窗,大喊:“不!”)的时候;他被一个你自己耗一生时光等待而终没出现的善良女孩捡起,抱起来的时候……

他目睹,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世界末日的时候。

假如时空像个垂直的圆筒。这个圆筒的高度对应于时间,对每一个观测者而言,它都从负无限大逐渐增加到正无限大。然而,倘若“圆筒时空”多出了一个手把(或称为“蛀孔”),这个手把在某处分支出去,然后再和圆筒重新接合。这样一来,在手把与圆筒的交接处,任何时间测量势必碰到停滞点:时间静止的点。因此在这些停滞点上,不会有任何观测者看到时间正在增加。(霍金《胡桃里的宇宙》)

一个时空区域里的所有量子态,其信息有可能蕴含在此区域的二维空间边界上,这就好像“全像照片”能在二维曲面上记录三维影像。假如量子重力用得上“全像原理”,或许意味着我们能够掌握黑洞里的信息。如果我们能够预测黑洞会辐射出什么,这点是最基本的要求。(霍金《胡桃里的宇宙》)

【地铁奇闻】

我的牙医告诉我一则二十年前发生在香港的新闻:那天在地铁月台,列车将要进站,那风洞形成巨大音爆的时刻,一个年轻女人在众目睽睽下跳下月台。



许多人目击了这一幕,那列车司机事后也证明了那一刻车体底部感觉到辗压了囊腔状物体,及那物体内部结构碎裂的触击或浮起的颠荡感,所以他将列车紧急剎车。但之后他们找来大型机具将那列车吊起,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车底、轨道上,没有任何尸块、血迹,没有那具应已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造成当时香港社会一片哗然。有专家出来说可能是一种“集体幻觉”,也就是当时在月台上那些信誓旦旦地说目睹女人跳下去的证人们,他们可能集体大脑受到某种不明干扰波影响,也有警方专家猜测,女人可能经过缜密计算,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跳下,并躲进一预先观察过的孔隙,任列车高速驶过她头顶,然后等大家一片惊恐、混乱之际,偷偷从另一端爬上月台,溜走。

但这都太不可能了。

后来发生一更怪之事:一个高中女生,当时也在月台目击这一幕的人群里。当天回家后,惊魂未定地告诉家人、朋友,她在地铁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身上制服也一样的女孩,跳轨了。

两天后,这位“目睹另一个自己跳下月台”的女孩,被人发现陈尸家中。

我的牙医说:当然这可能是“意念身”。女孩,和身旁那些等车的人,都看到了那个“她”——想死的意念如此强大,以致独立形成一个瞬间做出动作的影像,从她身上脱离,在几十双眼睛“看见”的状态,跳下迎面驶来的地铁之前。

另一种可能,是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时空弯曲。未来的她出现在两天前的她和那些陌生人面前,跳下铁轨,被列车迎身撞死,然这一切“时光蛀孔”或只发生在五秒内——足够让所有人看见“她”,跳下、被高速撞击、卷入车体——那个未来的“她”也确实吸收了这高速车体撞击的力,在那一瞬死亡。

然“蛀孔”瞬间消失,又将这未来的“某一部分”的她的波函数收回。一直到两天后,在自家公寓的她,承受了那个“死亡”,而真的在(并不是地铁月台列车底下)我们能解开“事件视界”的状态死去。


作者:骆以军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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